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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六小姐,」娘姨三寶又在門口喊:「作料都預備好了,」富春樓老六答應一聲,關照三寶先上酒菜,是在她臥室中小酌,生著極旺的一個燒煤油的洋爐子,畢庶澄皮袍穿不住了,由三寶幫他卸衣。那三寶三十三、四年紀,生得一雙很風騷的眼,水汪汪地看著畢庶澄,只讚他的皮膚既白又細,不遜於「先生」。

  畢庶澄始終地微笑著。走到大理石面的百靈檯席面一看,紅的火腿,黃的魚乾,白的春筍,綠的菜心,黑的冬菰,顏色配得十分鮮艷,不禁酒興勃然。

  「喝甚麼酒?」三寶建議:「我看喝白蘭地罷!」

  「也好。」

  於是三寶開了一瓶三星白蘭地,在雞心形的玻璃杯倒上小半杯,遞給畢庶澄,然後站在桌旁,一面佈菜,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閒話。

  「你陪我喝一杯!」

  「不作興的。」

  長三堂子裡的規矩,除非「先生」交代娘姨、大姐代酒,否則不能陪飲;因為「先生」是「花」,娘姨、大姐是「葉」,紅花雖須綠葉扶持,但其職責在於幫襯。能有與客人私下示好的表示,便是喧賓奪主;為了防微杜漸,所以定下這樣一個規矩。

  「六小姐的飯,大概炒好了,我去看看。」

  「已經好了。」有個小大姐在門外接口,接著便見她捧著一個托盤,上面有一碟五彩繽紛的炒飯。

  「嘗嘗看!」隨後跟進來的富春樓老六笑嘻嘻地說。

  這盤飯用料講究,遠勝過一品香的「六小姐飯」;畢庶澄一半是討好;一半也確是有些餓了,用長柄湯匙舀著,接二連三地往口中送;咀嚼之餘,不斷稱好。

  看他狼吞虎嚥的模樣,富春樓老六和三寶都笑了。「你們別笑,丘八吃飯,就是這樣子。」

  「你慢慢吃,」富春樓老六說:「還有湯。」

  一聽這話,三寶便轉身而去,不一會端來一碗三絲湯。畢庶澄又吃一半,還剩下四分之一將長柄湯匙擱了下來。

  「吃不下了?」

  「吃是還能吃,不過太飽了,喝酒不香,停停再說罷。」

  「停停冷了就不好吃了。」三寶湊趣著說:「我看六小姐吃了吧!」

  「我吃不下,你拿去吃。」

  三寶能食畢庶澄的噦餘,正中下懷,高高興興地端著剩飯走了,順手掩上了房門。

  於是富春樓老六移一移櫈子,緊靠著畢庶澄;自然而然地將手握在一起,喁喁細語。正談得情濃時,外房的電話鈴響了,然後是三寶接電話的聲音,卻聽不清說些甚麼。

  「六小姐,」三寶在房門上叩了兩下,「畢旅長的電話。」

  「誰打來的?」畢庶澄問。

  「單老爺。」

  單軍需打來的電話,非接不可;畢庶澄起身出屋,很快地回了進來;富春樓老六看他臉色不怡,急忙問說:「那哼勒?」

  「我得走了,馬上就得走!」

  富春樓老六頓時花容失色,盈盈欲涕,望著畢庶澄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張大帥下了命令,馬上開拔,他自己已到南京去了。」畢庶澄安慰她說:「你別難過,我大概會駐防在蚌埠一帶,等我部署停當了,我會來看你,或者接你到蚌埠去玩幾天。」

  「蚌埠?」富春樓老六問:「蚌埠勒浪啥場化?」

  「在安徽。」畢庶澄探手入懷,掏出皮夾子來;富春樓老六搶上去撳住他的手,不准他打開皮夾子。

  「覅!」她只說得一個字。

  「三寶應該給她一點錢。」

  局賬可以總結,「下腳」是要當場開銷的;富春樓老六便從他手裡取過皮夾子,打開拈出一張十元的鈔票,將皮夾子交還給畢庶澄。

  「太少了吧!」

  「好哉!」富春樓老六喊道:「三寶,來謝謝畢旅長!」

  三寶便進來謝了賞,詫異地問道:「畢旅長為啥弗多坐一歇,」

  「張大帥下仔命令,要開拔到安徽去格哉!」

  「格末真叫作孽,剛剛碰頭,倒說就要分手哉,阿要難過?」

  她不說還好,一說將富春樓老六強自壓抑著離愁,又挑了起來,眼圈一紅,急忙背轉身去,暗自拭淚。

  見此光景,三寶順手端起兩碟菜,退了出去;英雄氣短的畢庶澄,撫著她的肩說:「你別哭,你一哭我心裡更難過。」

  富春樓老六收了淚,擤一擤鼻子,轉身問道:「耐啥辰光再來?」

  畢庶澄想了一下說:「一個月。」

  「是耐自家講格,下個月格今朝,我等耐。」

  「好!我如果不能來,接你到蚌埠去玩,你去不去?」

  「哪能弗去?」

  「那就一言為定吧!」畢庶澄說完,掉頭就走,步履很急,倒像逃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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