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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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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女兒不由分說,管自拜了六拜,一面拜,一面說:「若非恩公,何得今日!正在燒香還願,祝禱恩公長生不老。我爹著人來喚,說恩公到了!卻不是菩薩有靈?」 魯達還未答話,金老兒搶著開了口:「女兒!我正在勸恩公,稍住一年半載。恩公只說使不得,你幫著我勸勸!」 「實在使不得!」魯達也搶著說,「你父女剛得有幾天好日子過,何苦容留俺這個見不得官的人?說實話,等俺好好睡一覺,向晚再叨擾幾斤汾酒,弄幾兩銀子,俺自走路。」說著呵欠連連,把雙眼睛眨個不住。 金家父女見此光景,彼此使個眼色。金老兒便說:「恩公困了,且先歇息。到晚再作計較。」 魯達真是困了,見旁邊有張木榻,走去向下一倒,頓時鼻息如雷,睡得好沉。 一覺醒來,紅日平西。魯達揉揉眼坐了起來,急切間想不起身在何處,轉臉一望看見自己的包袱和齊眉短棍,方才記起金家父女,也記起自己向金家父女說過的話。弄幾兩銀子做盤纏,不在話下;走向何處,卻費思量! 就這時,金老兒親自捧了衣帽送來,說是他家趙員外新做了還未上身的。試一試也還穿得。然後請到後樓飲酒,整整齊齊一席酒樓外賣的肴果。魯達上座,金老兒側席相陪,他女兒親自把盞,一連勸了三杯。 魯達殘醉猶在,汾酒性子又烈,三杯下肚,頭上有些發暈,正扶著頭想閉眼先息一息,突然聽得人聲雜遝,紛紛大喊:「拿將下來!」 魯達暗叫一聲「不好」,圓睜雙眼,跳將起來,顧不得前樓是金家女兒的臥房,一把扯掉花布門簾,直奔窗前望去。只見門前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氣勢洶洶;另有一個騎馬的官人,拿馬鞭子把大門敲得「吧嗒,吧嗒」的響,一迭連聲地喝道:「休叫走了這賊!」 魯達眼裡還有些發花,只道是衙門裡的吏役,似此敲山震虎、虛張聲勢的行徑,卻是見得多了!心裡恨他只會胡亂叫囂,要捉的人捉不著,擾民倒是有餘,思量著非弄些苦頭給他嘗嘗不可! 念頭剛剛轉完,順手撈起一物——是面銅鏡,心裡在想:「倒是樣好傢伙!這一銅鏡下去,還得看准了,不能砸他的腦袋,砸碎了又是一場麻煩。最好砍馬足,馬一護疼,四蹄亂蹦,把這個狗頭掀下地來出出他的醜!好,使得!」 魯達對他自己這個主意得意之至,轉念一想:不行!這是人家夫婦的鏡子,砸破了嫌忌諱! 於是他放下鏡子,換了張花梨木大理石面的凳子,高舉在手,大聲喝道:「俺把你這狐假虎威的狗頭,照打!」 就在凳子要出手的刹那,忽然發覺身後又有了花樣,牌坊下遭遇的記憶猶新,魯達心想:這金老兒有樣看家的本領,就是攔腰一抱。 手上還舉著凳子,上身已旋了轉來,一看,不是金老兒是誰? 「恩公!」金老兒說,「且慢發虎威,容我去看明白了究竟是何事。」 魯達忖量著,這二三十號人,就一齊擁了上來,也還對付得下,脫身得了,於是點點頭,重新入席飲酒。 金老兒道得一聲「少陪」,匆匆下樓,開了大門。馬上那人一見是他,勒住韁,揮一揮手,頓時靜了下來。 「員外!何故如此?」金老兒問。 這人就是他女兒所嫁的趙員外,此時神色大為不怡,拿手中馬鞭,往樓上一指,沉聲問道:「老丈,你如何引個野漢子到家裡來,還叫你女兒陪著飲酒?這,這是個什麼人?」 金老兒一聽哈哈大笑,笑完了說:「員外,叫那些弟兄散了吧!大驚小怪地,沒的叫街坊鄰居笑話。」 成親才五日,金老兒父女的底細來歷究未深知,趙員外不免躊躇,萬一是計,遣散了從人,捉不住野漢子,那可真要叫街坊鄰居傳為大笑話了。 看他臉上陰晴不定的神色,金老兒心裡有數,便又說道:「員外,有我在,那野漢子不得打你;若要打你時,休說二三十號人,再多些,還是打得了你!」 「啊!這野漢子究竟是誰?莫非是……」 不容他說出來,金老兒輕喝一句:「噤聲!」 這一下,趙員外便知自己猜著了,心中好生歡喜!把那二三十號閑漢中,為頭的人叫到馬前,發了賞錢遣散,切切囑咐,說是一場誤會,差些鬧成笑話,在外不必提起有今日之事。 為頭的人諾諾連聲地走回去說了究竟。那些人一哄而散,坊巷中複歸清靜。金老兒親自關上大門,才把趙員外領到樓上。 魯達人在後樓飲酒,外面一舉一動,卻是聽得甚為清楚。等樓梯響時,抬眼望去,只見金老兒在前,後面跟著個三十來歲,相貌堂堂、衣著華麗的人,便知來者是誰。正在尋思,可要起身迎接,那人已搶步上前,雙膝一彎,撲身便拜。 魯達慌忙跳起,看見面有嬌羞、離席侍立的金家女兒,隨即問道:「這位是?」 「這便是我女兒的官人。」金老兒接口引見,「久仰恩公的大名,卻不道有眼不識泰山!」說著,又是爽朗地一陣笑。 這就把趙員外剛才的一場魯莽無禮揭過去了。魯達不便再提,也翻倒身子還了禮,相將扶起,又各唱一個肥喏,執著手對看了半天,不由得都笑了起來。 「提轄,」趙員外的無限仰慕,化作一句贊詞,「你生得好威武!」 「趙員外,」魯達也說,「好一條漢子!」 「妙極,妙極!」金老兒湊趣笑道,「真個惺惺相惜。且都入座,開懷暢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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