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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這一說,朱寧知道了。宋太祖得了天下,吳越歸地,錢俶被封為王,諸子都在宋朝做了大官,以第二個兒子錢惟演最有名,仁宗朝官拜掌管軍政的樞密使,死後謚文僖。

  錢武肅王就是錢鏐,也就是錢惟演的曾祖父。錢鏐雖是鹽梟出身,但五代時割據稱王,在浙江頗多惠政。為人亦居然風雅;有一次王妃歸寧,好久未回杭州,錢鏐寄信催促,說是「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武夫而有此吐屬,令人驚奇,相許為難得的雋語。

  聽得這個解釋,朱寧可以想像得到,「陌上緩歸圖」必是盛裝宮女,簇擁著一輛七寶香車,在甲冑鮮明的士兵前呼後護之下,從錦繡般的陌路上緩緩行過。

  朱寧雖然賜了國姓,但人不忘本,想到有錢武肅王這樣一位祖先,家世亦足誇耀;尤其是這樣一幅意味深長有趣,題材不同凡響的畫,懸掛中堂,必能使得來訪的賓客稱賞不絕。那是件多有面子的事!

  想到這裏,笑容滿面:「張侍郎厚賜,本不敢當;不過這幅畫,歸入別家,不如收入寒舍,我就老老臉皮拜領了!」說罷,還作個揖,倒像馬大隆贈畫似的。

  「不敢,不敢,乾殿下別謝我。」

  這一說,朱寧才知張冠李戴,是失態了。不過,「就謝謝老哥,也是應該的。」他說,「張侍郎倚老哥為左右手,這番安排,當然是你老哥的建議。」

  「這話倒不錯。」馬大隆說,「我跟敝居停說,乾殿下權傾當朝,聖眷之隆,方興未艾,倉場衙門在公事上很容易出差錯,將來少不得有請乾殿下援手的時候。此刻既然要表表微意,就一定要至至誠誠,東西貴賤不說,起碼這片心要讓乾殿下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朱寧沉吟了一會說,「皇上對張侍郎辦這趟差,亦很知他實心實力,花了好些心血;打鐵趁熱,如果張侍郎公事上有甚麼難處,倒不如趁早跟我說了,我找個機會面奏,皇上點一點頭不就行了?」

  這幾句話鑽入馬大隆耳中,真是有驚有喜。原來的打算是燒燒冷灶,為張一義日後有所干求,作個伏筆;不想即時就有效驗。這番盛情,不可辜負,機會太難得了!

  「乾殿下這樣厚愛,我想敝居停亦不能不識抬舉,我就大膽替他奉求了。」馬大隆緊接著說:「乾殿下知道的,倉場歷年都有損耗虧空,前任交後任,後任再交後任,賬面上存糧的數目與實際上是不符的。加以去年秋潦,大水沖失,以及潮濕霉爛的糧食很不少。虧空越扯越大,敝居停為此寢食不安。要請乾殿下成全!」

  「噢!」朱寧問道:「大概虧空多少?」

  「總在三萬五千石左右。」

  朱寧又凝神靜思了一會,「索性這樣,」他說,「你告訴張侍郎,請他備一道奏章來,不要說前任移交虧空,只說歷年損耗,報個五萬石上下。」

  三萬五干石已是個不易邀准核銷的巨數,誰知還要加一萬五千石,有這樣的好事!行嗎?馬大隆心裏疑慮,正想發問,突然領悟了朱寧的意思——這一萬五千石,當然是他加的帽子。

  於是,他想了想問道:「請示乾殿下,這一萬五千石『白糧』,是不是折價送到府上?」

  「對!要折價,不過,不必送來,存在你們那裏。」

  「是了!」馬大隆說,「請乾殿下給我一個印鑑的樣本,以後就憑這枚印章支銀。」

  朱寧點點頭說:「好!這樣做法乾淨俐落,你明天帶公事來的時候,我把印鑑樣本給你。」

  於是又閒談了一會,馬大隆欣然告辭。出得吳家大院,直奔張一義的公館,將他從床上喚了起來。

  張一義以為出了甚麼亂子,神色倉皇地披衣出迎;只見馬大隆滿面笑容,不覺道得一聲:「咦!」

  「特來給義公報喜。」馬大隆說,「虧空不必愁了,不但不必愁,還可以落個四五萬銀子。」

  「那有這樣的好事?大隆,你沒有喝醉吧?」

  「義公當我說醉話,我自己覺得在夢裏。實在是誤打誤撞,意想不到的機緣。」

  接著,他把此事始末,細細講一遍。張一義自是喜不可言——原來前任移交,由後任彌補虧空是有的,不過數目只是三、四千石米;張一義起居豪奢,出手散漫,扯了個大窟窿,要少到一萬八千石;去年秋天霪雨連綿,受潮霉爛的米,又有一兩千,總計虧空兩萬石左右。

  如今可以報銷五萬石,除去朱寧的一萬五,還有一萬五,米價每石三兩銀子,便是彌補了虧空,平白又多四萬五千兩銀子。這豈不是天外飛來的鴻福?

  「大隆,」張一義茫然地說,「我高興得心都亂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義公,你定定心,我們一樁一樁商量。」

  「好!好!你說,我聽你的。」

  於是反客為主,由馬大隆發號施令,第一件事是預備奏摺,當即請來專管章奏的幕友,由馬大隆口述要旨,連夜擬好,謄正備用。

  第二件事是預備送朱寧的書畫,這下提醒了張一義,「慢慢!這裏頭有個大紕漏,」他問「幾時聽說錢文僖善於丹青?更那裏來的一幅『陌上緩歸圖』?」

  「嗐,義公真是太忠厚了!錢文僖雖無畫名,但誰又敢斷言他不會畫。至於那幅『陌上緩歸圖』,在我肚子裏,我說有就有。」

  「啊,啊!」張一義恍然大悟,馬大隆是假造名人書畫的能手,是打算現造一幅「陌上緩歸圖」送朱寧,「不過,」他又說,「時間來不及啊!」

  「不要緊,我自有法子搪塞。只請義公將另外三件東西撿出來。還有,義公珍藏的那一卷『澄心堂』紙,要割愛了。」

  「那是小事。」張一義將佩在袴帶上,片刻不離的畫箱鑰匙,交了過去,「請你自己撿。」

  馬大隆將鑰匙珍重收起,談到第三件事。這件事關係最大,一萬五千石米化成現銀,非咨嗟可辦,倘或拿官米私運到市面上傾銷,不但米價大跌,賣不到三兩銀子一石,而且風聲太大,言官亦會參劾。可是,這筆銀子又非馬上準備好不可;否則,朱寧寫條子來提,無以應付,會有很嚴重的後果。

  「我看這樣,」處理這方面的事務,張一義比較在行,「只有向『倉戶』分頭去借。米,此刻決不能動。」

  「是。全憑義公作主,只告訴我,甚麼時候可以動用,我好轉告朱寧。」

  「總要三五天的功夫。」

  「就算五天好了。」馬大隆說,「義公請安置吧!明天攜帶奏疏,跟朱寧道個謝。別的話不用多說,我自會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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