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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好在傾圮的部分雖不少,可住的地方也不少。朱寧找了御用監的匠人,連夜加班,收拾出來一座院落,南北兩排精舍,外帶耳房,暫時足夠用了。

  搬入新居,一切現成,蕙娘自己帶了四名侍兒,八名僮僕,打開隨身攜帶的箱籠、古玩、字畫、帷帳、衾褥,一切全備,不消兩個時辰,便布置得妥妥貼貼了。

  黃昏時分,朱寧來傳話,皇帝天一黑就來。一切膳食供應,自有內監料理,蕙娘只是家常打扮,自己燒了一爐茗香,靜坐等待。

  傍晚剛點起粗如兒臂的紅燭,皇帝騎馬到門;他提著一根馬鞭子,敲敲打打地進了院子。蕙娘只在門口相迎,含笑說一句:「大爺回來了!」

  「回來了!」皇帝四下一看。大感新鮮,因為平日御服,所見的大都是御用的明黃,而這裏卻很少黃色。朱紅、翠綠、鵝黃、粉青,彩色繽紛,卻又配搭得十分調和,富麗之中,不失清雅,不由得便讚一聲:「好漂亮的屋子。這些陳設是誰找來的?」

  「是我娘家帶來的。」

  「原來是你陪嫁的妝奩。」皇帝笑道,「生受你了。」

  「大爺請坐,喝甚麼茶?」

  「有甚麼好茶?」

  「有杭州西湖上的新茶。」蕙娘答說,「漕船上剛剛帶到。茶葉倒罷了,有一罐無錫的惠泉水。」

  「好啊!我嘗嘗。」

  「這可不是心浮氣躁能嘗得好處來的。煎茶很費功夫,只怕大爺沒有耐心等。」

  「不要緊!」皇帝說道,「我正好趁這功夫去看看地方,那裏該修、那裏該添,走一圈回來喝你的惠泉水,龍井茶。」

  說完,隨即由朱寧陪侍,點起二十多盞宮燈,去巡視這座傾圮的名園。蕙娘煎好了茶,皇帝還未回來,茶都涼了,又煎第二次,仍然白費心力,煎到第三次,方見皇帝回轉,已經起更了。

  「這還喝甚麼茶?」蕙娘笑道,「必是餓了,以酒代茶吧!」

  「一路看,一路在想你的茶,實在是一看就不能丟開。」皇帝歉疚地說,「這個地方要大修!」

  朱寧所等的就是這句話,但不接口,只望一望蕙娘,遞過去了個暗號。她就很從容地一面捧茶過去,一面說道:「要大修,就非得找好匠人不可。聽說有個安南人,姓阮的,是營造第一把手。」

  「原來你也知道,此人叫阮德。」

  「回萬歲爺的話,」朱寧這下開口了,「阮德正在趕豹房的工程,不敢再誤欽限。」

  「欽限是要緊的,萬歲爺先將就著住吧!」

  一唱一和,絲絲入扣,皇帝那知道他們的說法是預先商量好的,只覺得「將就」二字入耳,心裏不舒服——從出生以來,就沒有一件事肯將就過,越要他將就,越不肯將就,所以毫不考慮地答說:「豹房的工程擱一擱不要緊,先修這裏。明天一早就傳阮德來!」

  「喳!」朱寧答得很響亮。

  於是,皇帝一面喝酒,一面跟蕙娘談如何興修,同時徵詢她的意見。而她,總是將就著皇帝的意思,使皇帝覺得十分投機,酒興也就更好了。

  「夠了!大爺。」蕙娘溫柔地去奪他的酒杯。

  「讓我再喝一點。三杯,三杯為度!」

  喝到第三杯,皇帝對酒格外珍惜,一口一口很慢地啜飲著;最後一口入喉,猶不甘心,仰著脖子,倒覆酒杯,希望還有點滴餘瀝入口。

  蕙娘情有未忍,另斟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皇帝頓有意外驚喜之感,拉著蕙娘的白皙溫潤而特具一種無可形容的香氣的手,吻個不住。

  「我從來都不覺得酒是這麼珍貴,今天可知道了。」

  「世上的事,都是如此。凡是得不到的,都是好的!」蕙娘忽然自警,浮起濃重的感觸與隱隱的恐懼,臉色馬上變了。

  變得臉上罩著一層淡淡的哀怨,越發惹人憐惜,皇帝不安地問:「怎麼回事?」

  「不相干。」蕙娘搖搖頭,不肯多說。

  「怎與我不相干?你我哀樂相共,我何能不問?」

  這「哀樂相共」四字,不論是否他心裏的話,由他口中說出來,便覺可感,蕙娘不由得淡淡地笑了。

  雖是淡淡的笑,而實是欣慰使然,皇帝卻看不出來,追問一句:「你以為我是哄你的話?」

  「大爺就哄我,我也相信。」

  「我沒有哄你!我誰都不哄,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何用哄人?」

  「我也是假設的話。莫非大爺您就聽不出來!我當大爺的話,無一句不真。」

  「那就是了!」皇帝把話題拉了回來,「你為甚麼忽然憂憂鬱鬱的,告訴我聽聽。」

  「我是忽然想起兩位薄命的紅顏。」蕙娘自嘲地笑著,「真個『看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

  「喔,是那兩個薄命紅顏?」

  「一個是李夫人。」

  漢武帝與李夫人的故事,皇帝在「西京雜記」、「漢武內傳」這些書讀過。色藝雙絕的李夫人,可惜嬌弱多病,入宮生子以後,便一病不起;漢武帝思念不已,曾召方士齊少翁招魂一見。如今蕙娘忽然想到她,是不是以李夫人自況呢?看她人雖纖弱,但無病無痛,而竟無端想起這樣一位薄命佳人,大非吉兆!姑且再問她:「還有一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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