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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發兵搜查臧賢家,抓到了好些來歷不明的人,自然是宸濠派來的諜探,以臧賢家為居停之地,不過臧家的秘密,連朱寧亦不盡知。其中有一具靠壁的大櫥,開出去就是一條兩面圍牆高聳的夾弄,因而畢竟還是有漏網之人。

  此人名叫林華。得脫虎穴,星夜趕回南昌;到的那天正是六月十三宸濠生日,在府中大宴地方文武。林華在散席以後,才能見到喝得半醉的宸濠。

  「啟稟王爺,大事不好!」林華結結巴巴地說,「臧回回被抄了家,小的機警,逃了出來。聽說,朝廷已派人下來了。」

  聽得這一報,宸濠嚇得酒都醒了,「派人下來幹甚麼?」他急急問說:「派的是那些人?」

  「派人下來幹甚麼,不知道;派的人一共三個:太監賴義、駙馬都尉崔元、左都御史顏頤壽。」

  「壞了!壞了!」宸濠氣急敗壞地,「是抓本藩來了!快,快,快請劉先生。」

  他口中的「劉先生」名叫劉養正,是個舉人。宸濠造反,有兩個「軍師」,一個是在籍侍郎李士賓,一個就是劉養正。宸濠跟劉養正的關係,異常親密,常年供養在王府中,所以一請就到。

  「劉先生、劉先生,情勢急迫了!」宸濠講了京中的消息以後,接著說道:「你可記得當年捉拿荊王的故事。」

  劉養正自然記得——荊王名叫瞻岡,是仁宗的第六子,先封在江西建昌府,到了英宗正統年間,王宮大殿的正樑上,有條大蛇,蜿蜒而下,蛇頭正好俯瞰王座;瞻岡大為驚懼,請求徙封,因而改封湖北蘄州,稱號亦改為荊王。

  到了天順五年,瞻岡病歿,他的兒子都死在他前面,所以王位由長孫見瀟承襲。見瀟的生母,偏愛老二見薄,這是家家戶戶所不免之事;而身居王位的見瀟,竟會施行報復,而且報復得慘無人道,將老母禁閉在空屋中,斷絕飲食,活活餓死,棺材由後園的狗竇中拖了出去,草草埋葬。接著將老二見薄一頓亂棒打殺,再騙見薄的妻子何氏入宮,逼著逞了他的獸慾。

  這還不算,見瀟有個堂弟,封為都昌王的見潭,妻子姓茆,是個出名的美人,見瀟大為垂涎,千方百計地想勾引上手。可是見潭的母親,也就是他的嬸母馬氏,防範極嚴,毫無機會。見瀟一怒之下,將馬氏抓進宮來,先剃光她的頭髮,再抽了一頓皮鞭;然後將茆氏當成重犯一般,拿鐵鏈鎖進宮來,讓他強暴。

  見瀟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封為樊山王的見灝,知道大禍快要臨到自己頭上了,因而派人密奏朝廷。其時為弘治七年。孝宗得奏,驚駭莫名,世上竟有這樣禽獸不如的人,而且身居藩封,非無智無識的人可比,實在是件不能令人相信的事。

  於是孝宗指派太監蕭敬、駙馬都尉蔡震、左都御史戴珊,到湖北召見荊王見瀟進京,先是幽禁在西苑;後來因為謀反有據,降旨賜死。

  蕭敬一行,當年出差湖北時,來去都經過南京,作過宸濠的座上客,所以他對這件事的印象特深。如今派到南昌來的,又是太監,又是駙馬,又是左都御史,與當年召荊王的職官,完全相同。駙馬都尉且是娶憲宗第二女永康公主的崔元,是皇帝嫡親的姑丈,更見得此行使命的重要。宸濠是認定了自己將步荊王見瀟的後塵了。

  劉養正亦覺得其事大有可疑。不過,細細一想,亦無多大關係;他本來跟宸濠商量好的計劃,是在六月十五起事,如今不妨提前一天。

  「雖然只提前了一天,」宸濠問道:「劉先生,你應該想到情形大不相同。」

  定在六月十五起事,是因為這年己卯;而「子午卯酉」是大比之年,地方大吏,入闈監臨,城防空虛,易於成功。六月十四,尚未入闈,情形自然大不相同;劉養正點點頭說:「養正自有道理!」接著,細說了他的計劃,宸濠立刻轉憂為喜了。

  於是,立刻召集宸濠造反所憑借的武力——鄱陽湖中的大盜吳十三、凌十一、閔廿四等人,連夜部署;同時在王府中亦作了一番布置。

  第二天,宸濠先找了李士賓來,說是就在這天起事,將他留在府中。到了天色大明,所謂「鎮巡三司」的地方首長,入府道謝寧王前一天的賜宴;宸濠升殿受禮已畢,鎮巡三司準備辭出時,卻為王府的護衛攔住了。

  「王爺還有話交代。」護衛說完,便將二門關上。

  巡撫孫燧見此光景,驚疑莫釋,姑且鎮靜等待,只見宸濠出殿走到露臺上,大聲問道:「大義所在,各位知道不知道?」

  「王爺何出此言?」孫燧問道,「何謂『大義所在』?」

  「孝宗為太監李廣所誤,抱民間不知誰的兒子當做親生兒子;我大明朝列祖列宗,不能享用血食已經十四年!如今我奉太后密詔,命我起兵討賊,各位知道不知道?」

  此言一出,相顧愕然。大家不但詫異,而且覺得離奇荒唐;因為從未聽人說過,當今皇帝竟是先帝抱養的民間之子,這話從何而來?

  於是孫燧答道:「王爺的話,可真是創聞!」

  「宮闈秘聞,外界是不知道的。」

  「既然外界不知道,」孫燧針鋒相對地頂過去。「何足為憑?」

  宸濠一時語塞。唯有厲聲喝道:「本藩奉有太后的密詔,命我起兵入朝監國,這難道是假的?」

  「豈敢說王爺作假。不過,」孫燧昂然答說,「請王爺把密詔拿出來看看!」

  宸濠何來密詔?只好快刀斬亂麻地說一句:「你不必多說!我現在要到南京,你保不保駕?」

  孫燧雙目一張,精光直射,厲聲說道:「天無二日,臣無二君。有太祖高皇帝的法制在,那個敢違背?」

  宸濠勃然大怒,大吼一聲:「替我把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抓起來!」

  這一下,謝宴的官員,無不相顧失色,唯一的例外是按察副使許逵,攘臂向前,一面攔阻,一面罵道:「孫巡撫朝廷大臣,你是反賊,敢擅殺大臣?」

  宸濠越發怒不可遏,一聲令下,衛士蜂擁而上,將許逵亦抓了起來。此君文武全才,深通技擊,自然不甘就縛;無奈寡不敵眾,一條左臂,立時打斷。宸濠吩咐,將孫、許二人立即綁到惠民門外,砍頭祭旗,就此起兵。

  南昌的鎮巡三司,以及鎮守太監,死的死,下獄的下獄。李士賓與劉養正則「官」拜「左右丞相」;有個參政叫王綸,早為宸濠收買,做了「兵部尚書兼總督軍務大元帥」,一面傳檄遠近,革除正德年號,一面派那些鄱陽湖的大盜,奪取船隻,順流攻南康、九江,打算打下南京,便即「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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