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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回萬歲爺的話。」張永率直答奏:「萬歲爺不曾出京時,宸濠已經被擒。去年王守仁來獻俘,過玉山,到杭州,一路上有無數百姓看到;昭昭在人耳目的事,不可虛假。請萬歲爺收回成命。」

  「那,那要問問江彬。」皇帝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邊軍、京軍,浩浩蕩蕩出來了,說到甚麼功勞都沒有,這一趟不成笑柄了嗎?」

  不成這話,張永無奈,只好遷就;不但他遷就,更要王陽明肯遷就。於是兩個疏通,總算擬妥一個辦法,由皇帝以威武大將軍的「鈞帖」,命令王陽明重上報捷之奏,然後正式獻俘。條件是:皇帝在獻俘典禮終了後,立即班師回京。

  王陽明是始終不承認有所謂威武大將軍的。此時為了希望皇帝早早回京,不得不委曲求全,表示接受「鈞帖」,重上捷音。奏疏開頭是這樣寫的:「照得先因宸濠圖危宗社,興兵作亂,已經具奏稱兵征剿間,蒙欽差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兵後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朱鈞帖,欽奉制敕內開;『一遇有警,務必互相傳報;彼此通知,設伏剿捕,務俾地方寧靜,軍民安堵』。」然後接敘當日生擒宸濠的經過,一直到皇帝親征;將威武大將軍的全銜,再提一遍,說他「統率六師,奉天征討」;以下提到隨行的武將,好為他們留下報功的餘地。

  當然,最大的功勞,應歸於皇帝。奏疏最後一段說:「竊照宸濠烝淫奸暴,腥穢彰聞,數其罪惡,無所未有。不軌之謀,已逾一紀,積威所劫,遠被四方;而旬月之間遂克堅城,俘擒元惡,是皆欽差總督威德,指示方略之所致也。」

  等到計議獻俘時,皇帝又出了花樣。獻俘的禮節,本來有規定,事先由兵部以所謂「露布」奏聞,禮部出告示曉諭百姓;獻俘的那天,文武百官及坊巷中所過六十的老人,都齊集在午門,皇帝親臨受俘,大賞將士,即告禮成。而皇帝卻要在受俘以前,先來個「生擒宸濠」的節目。

  這又近乎兒戲了。禮部官員,面有難色;於是由喬宇以南京兵部尚書的身分來安排這個節目,他願意擔負這個任務的理由是:「比這更逾越禮制的事,皇上也做過;只要於國家有益,蒼生受福,讓皇上開這麼一個小小的玩笑,又有何妨?」

  到得閏八月,獻俘的典禮,日近一日。忽然有個御史上奏,說是獻俘應在京師舉行。皇帝頗以為然,即時又傳旨,獻俘之禮,回京再議;生擒宸濠的節目,則照常舉行。

  「這也無所謂!」張永跟喬宇說,「就照萬歲爺的意思好了。」

  「張公公,這麼節外生枝,會不會又把班師的日子延擱下來?」

  「不會,不會!」張永拍胸擔保,「一定會在年內到京,趕上南郊祭天的大典。」

  於是喬宇亦無話說,照舊預備,在行宮廣場前,樹起一根極高的旗桿,升起威武大將軍的大纛旗;京軍、邊軍在廣場周圍擺隊,五色旌旗,刀光耀日,軍容極壯。皇帝著一身色彩華麗的戎裝,騎一匹大白馬,顧盼自豪地馳入廣場,得意非凡。

  及至登臺落座後,江彬上前施禮,口中說道:「恭請威武大將軍,大奮神威,生擒叛逆!」

  叛逆宸濠,早就被裝在一個獸籠中,上面蓋著青布,作為遮掩;這時掀開布罩,打開籠子,將他攆了出來。宸濠面無人色地蹲在地上發抖;只聽伐鼓鳴金,其聲震天,越發嚇得魂飛天外了。

  「走啊!」一個小校踢宸濠的屁股,「別賴在這裏裝死。」

  原來的打算是,要宸濠滿場奔跑,而皇帝親自下手活捉;直到他走投無路,力竭就擒為止。誰知宸濠會弄成這麼一灘泥的模樣;皇帝大為掃興!自覺勝之不武,懶得出場;江彬只好走了去,將宸濠橫拖直拽地弄到御前,報一聲:「擒獲叛逆」,草草結束了這一場笑話。

  ***

  總算皇帝言而有信,在選定的黃道吉日,自南京啟蹕,班師回京。

  到了鎮江,致仕大學士楊一清接駕;迎入他府中,張宴作樂。住了三天,方始啟程;北渡長江,宿在瓜州望江樓,地方官特設盛宴,進奉歌功頌德的金銀牌、綵旗。皇帝喝得酩酊大醉,在望江樓休息了兩天,方又動身。

  於是經淮安到了水陸交會的大碼頭清江浦。這裏的鎮守太監叫做張楊,早就預備好了,將揚州到清江浦的名廚都徵集了來,整治御膳。又將揚州清江浦的名妓,亦都徵集了來,供皇帝取樂。這一下,皇帝真個樂不可支了;在張楊家一住三天,步門不出——三天恰如一天,醒了醉、醉了醒,一起床就是珍饈異味,歌聲舞影;直到皇帝醉了、倦了為止。

  醉後扶上御榻,更是說不盡的旖旎風光。最蒙恩寵的是一個名喚文鸞的徐娘,她是揚州有名的所謂「瘦馬」,馳騁床笫,別擅異功,每日裏將個皇帝伺候得欲仙欲死,不知東方之既白。

  這天一覺醒來,皇帝忽然靜極思動,想出去走走,問起有甚麼好玩的地方。張楊恰好獻慇勤——原來他知道皇帝自到江南,對於馳馬逐兔這一套,興趣已較淡薄;而一舟容與,靜靜垂釣,成為新的嗜好,所以特地在揚州、蘇州、杭州各地,採辦了大批五色鯉魚,放養在一個人工開鑿、作為灌溉田畝之用的積水潭中。此時便正好獻議,請皇帝到那裏觀賞垂釣。

  「好啊!叫他們預備。」

  錦衣衛未曾想到皇帝忽動遊興,臨時傳召扈蹕的侍從,整頓車馬,得好一會功夫。皇帝便坐在文鸞的妝臺邊,看她梳頭,髮長及腰,滑膩如雲;文鸞又以這天格外燠熱,只穿一件薄羅衫。胸前鼓蓬蓬地不住顫動。皇帝看得動了情,拉倒在床,又著實繾綣了一會,方始重新穿戴紮束,騎馬到了積水潭。

  在馬上就有些不大對勁了,頭昏眼花,雙腿發痠,不是左右扶住,幾乎跌下馬來。偏偏江彬的一句話說壞了。「萬歲爺連期累了,今天請回駕,改天再來吧!」

  皇帝是極好爭強的性情,受不得這句話:「瞎說!累甚麼?」他說,「你看,回頭我還一個人划船呢?」

  江彬知道自己在皇帝面前,不是像從前那樣言聽計從了;碰了個釘子,不敢多說。皇帝卻較上勁,到了積水潭,定要一個人划船,甚麼人勸都不行。

  「你看怎麼辦?」江彬悄悄地對張楊說:「今天是你做主人,你拿主意吧。」

  「其實也不要緊,積水潭又不是長江太湖,風平波靜,還能出亂子嗎?」

  「好吧,你說不要緊就不要緊。」

  於是皇帝獨操一艘小舟,打槳划向潭中,放下釣桿,悠閒自在地望望周圍的風景。四面自然有扈從的小舟在守護,卻都不敢靠近。怕皇帝生氣。不一會,釣絲上浮標晃動,皇帝將釣桿使勁往上一提,一尾尺把長的金色鯉魚,鱗片耀日閃光;落在船艙裏,獨自跳個不住。皇帝樂不可支,胡亂地按住了,笑著喘氣。

  誰知小船經此一鼓動,搖晃得十分劇烈;皇帝心知不好,想將它穩住,已經來不及了!只見左搖右擺,身子晃不到三五下,「撲通」一聲,掉在水裏。

  扈從的小船,無不大驚,識水性的人紛紛跳了下去相救;未曾下水的則無不驚惶失色地大喊:「救駕!救駕!」

  及至七手八腳將皇帝救了起來,只見面白如紙,兩眼不住上翻;唇角有水草泥跡,可知已喝了幾口水在肚子裏。張楊、江彬都慌了手腳,不知該如何急救。

  虧得張永趕到,一面吩咐找薑湯;一面急忙喚幾個小太監伏倒在地,將皇帝合仆放倒,肚子頂著伏地太監的背,頭往下垂;然後親自動手,輕壓皇帝的背部,將他腹中的積水從口中壓了出來。這時薑湯與隨攜的藥箱都已取到,扶起皇帝,灌下薑湯,又嚼爛一枝老山人參,餵哺入口;方始將天下第一條貴重的性命,從勾魂使者手中,硬奪了回來。

  甦醒的皇帝,臉色依舊蒼白得可怕,渾身抖個不住,口中卻還逞強:「不要緊,不要緊!你們不要怕!」

  出了這麼個大亂子,誰能不怕?尤其是張揚,更嚇得面無人色。等到將皇帝送回張楊家,急召隨扈御醫診治,服藥靜臥,出了一身大汗,面色才恢復紅潤。不過,御醫認為仍須調養,起碼要靜攝十天,而且必得清心寡慾,不能接近女色。

  這在皇帝是件無論如何辦不到的事。勉強休養了兩天,第三天即要啟駕。張永與江彬等商議,拗不過皇帝的性子,只得依從,好在御舟寬大,一路亦可靜養。張楊招致來的名妓,一概遣回,只有劉美人一個人在皇帝身邊。

  解纜之際,皇帝特為傳旨,將拘禁宸濠的船,繫在御舟之後。原來皇帝對積水潭覆舟一事,始終耿耿於懷,認為失了面子,所以幾次要將宸濠的船放開,由他自己去生擒到手,作為挽回面子的一法。無奈左右沒有一個人敢奉詔,皇帝只得作罷。

  而龍體卻又始終不豫,經常發冷,頭昏眼花。皇帝自恃體魄壯健,不以為意;更怕一說有病,左右限制他的起居飲食。所以一直硬撐著,絕口不提那裏不舒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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