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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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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其年有一首詩:『董承嬌女拜充華,別殿沉沉鬥鈿車。一自恩波霑戚里,遂令顏色擅官家。驪山戲馬人如玉,虎圈當熊臉似霞。玉柙珠襦連歲事,茂陵應長並頭花。』即為貞妃而詠。『並頭花』即是所謂『姊妹花』,因為名義上貞妃算是端敬皇后的妹妹,端敬祔葬,貞妃殉葬,所以說『茂陵應長並頭花』。貞妃之殉葬,並非出於自願,這是後話,暫且不提。只談順治十三年七月,喜事將近,出了件大煞風景的事。」談到這裏,李天馥拿起吳梅村的詩集,遞給洪昇說,「你現在再看梅村的那四首《七夕即事》,就很容易索解了。」 洪昇開卷一看,欣然有得:世祖果真奪弟所愛,除了「恩深漢渚愁」以外,還有兩個證據。第一首上半:「羽扇西王母,雲輧薛夜來。針神天上落,槎客日邊回。」薛夜來本名薛靈芸,是魏文帝曹丕的寵姬,在宮中有「針神」之號。董小宛工於女紅,冒辟疆在《影梅庵憶語》中,也稱之為「針神」。吳梅村信手拈此雙關之典,巧不可言。 第二首起句:「今夜天孫錦,重將聘洛神」。洛神即甄后。以董小宛比擬為薛夜來、甄后,相對地便是以世祖比擬為曹丕,自然也就是以博果爾比擬為曹植了。 「博果爾自殺於七月初三,封妃之典,自然暫停。這便是『詔罷驪山宴』的原因。董小宛則在八月間冊為賢妃,同年十二月,晉封為皇貴妃。十五年正月且曾『攝中宮事』,行使過皇后的職權。一個風塵女子,有此一日,死也死得過了,所以不能算紅顏薄命。」 「是。」洪昇問說,「元后因董小宛自裁,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慢點,我先交代孔四貞。梅村有兩首七絕,題目是《仿唐人本事詩》,你先翻開來看。」 翻開一看,第一首是:「聘就蛾眉未入宮,待年長罷主恩空。旌旗月落松楸冷,身在昭陵宿衛中。」第二首是:「錦袍珠絡翠兜鍪,軍府居然王子侯。自寫赫蹏金字表,起居長信闥門頭。」 「既然『身在昭陵宿衛中』,自然就不會在分香賣履中了。這是澄清孔四貞的身份,並不在妃嬪之列。可是,」洪昇問道,「身為女子,怎麼能當宿衛之任呢?」 禁軍在宮中值宿,保衛天子,名為「宿衛」。李天馥答說:「她這個女子,有如花木蘭、秦良玉。要知道孔有德雖已殉難,他的部將猶擁重兵,孔有德一子名廷訓,下落不明,只有慰撫孔四貞,以女作男,繼承孔有德的兵權,這就是所謂『軍府居然王子侯』,不過她又封郡主,是孝莊太后的義女,因而能直接上表慈寧宮請安。後來孔四貞嫁了孔有德的部將孫龍之子孫延齡,康熙初年鎮守廣西。吳三桂起事,約孫延齡一起造反,孔四貞顧念深恩,堅持不可,夫婦同床異夢,結果孫延齡因為猶豫不決,為吳三桂誘殺,孔四貞還居京師,如今仍舊健在,白髮居孀,又無子女,晚境淒涼。如果當初博果爾不死,她也不致於會有今日,這是間接受董小宛之禍。」李天馥話題一轉:「如今要談世祖元后了。」 世祖元后是孝莊太后的胞姪女,當年由多爾袞作主定婚。或許因為世祖痛恨多爾袞之故,連帶對元后也有成見。元后容貌妍麗,但脾氣很壞,對世祖絲毫不肯遷就,順治十年被廢,親貴大臣交章奏諫,世祖執意不從,終於以「妒」、「奢」兩項「罪名」而被廢,降為靜妃,改居側宮。 「梅村的《古意七絕》六首,前面五首專詠廢后,但也牽涉到董小宛。第五首前兩句是:『從獵陳倉怯馬蹄,玉鞍扶上卻東西』。這是詩人溫柔敦厚之筆,廢后生長大漠,豈有『怯馬蹄』之理?實際上是故意鬧彆扭,世祖要往東,她偏要往西。這跟後來的董小宛恰恰相反,這只看《清涼山讚佛詩》就可以知道了。」 李天馥講得累了,進茶進水果,稍資休息。洪昇便在《梅村家藏稿》中翻到《讚佛詩》,其中有四句:「從獵往上林,小隊城南隈。雪鷹異凡羽,果馬殊群材」。 「這大概就是寫董小宛從獵了。」 「不錯,『果馬』就是專為董小宛預備的。果馬高不過三尺,比綿羊大不了多少,能在果樹下騎乘,所以名之為果馬。」 「可是,」洪昇不免疑問,「董小宛自然是纏足,能騎馬嗎?」 「問得好!」李天馥想了一下說,「我記得梅村有兩首七絕,題目叫作《偶見》,你倒找找看!」 洪昇找到了問:「是不是『新更梳裹簇雙蛾』這兩首?」 「不錯!你念出來聽聽。」 洪昇便高聲念道:「新更梳裹簇雙蛾,窣地長衣抹錦靴,總——」 「慢著!」李天馥搖手止住,「第二句的『抹』字,書手抄錯了,應該是挑手旁一個未央的未,不是挑手旁一個始末的末。『抹』字,『莫佩切』,唸如『妹』字。」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有這個字。」洪昇問道,「老師,此字何義?」 「與『摸索』的『摸』字相通。」 「是。」洪昇重新再念,「『新更梳裹簇雙蛾,窣地長衣抹錦靴。總把珍珠渾裝卻,奈他明鏡淚痕多』。『惜解雙纏只為君,豐趺羞澀出羅裙。可憐鴉色新盤髻,抹作巫山兩道雲』。」 「對了!最後一句才是『淡妝濃抹總相宜』的『抹』。昉思,你說這兩首詩寫的是什麼?」 洪昇沉吟了一會答說:「莫非是梅村先生『偶見』易妝以後的董小宛?」 「然也!梅村在順治十一年被徵入京,由侍講學士遷國子監祭酒;十四年丁憂回籍,在京三年。世祖在南海子行圍講武,他以文學侍從之臣隨扈。董小宛乘果馬從獵,他自然有機會見到。這兩首詩,寫『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董小宛,易成旗人的裝束,是很清楚的,第一句——」 第一句「新更」二字,入手點題,淡掃蛾眉,改成旗下女子的濃染雙蛾。第二句「窣地長衣」便是旗袍,「錦靴」自然是婦女騎馬所著的繡花靴子,靴大足小,勢必要用棉絮填塞。這是新奇的經驗,不太習慣,也不大放心,一個人遇到這種情形,總是會不時用手去摸一下,看看是不是起了什麼變化。用此「抹」字,照應「新更」,生動而深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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