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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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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昇想了一下,點點頭說:「不錯,董小宛、陳圓圓是在蘇州的時候多,他也許沒有見過。」 「那就不知道了。我沒有問過他,只是聽他談秦淮河房的形形色色,跟《板橋雜記》裏頭寫的差不多。」 「你也看過《板橋雜記》?」洪昇越發驚異。 「不就是余淡心做的嗎?」 「是啊!」 「我是吳老師故世以後,收拾他留下來的東西,才看到有這麼一部書。」玉英又說,「我起先不知道秦淮『舊院』是怎麼回事。只聽他說,無從發問。早看了這部書,就有好些事可以問他了。」言下不勝悵惘似地。 同樣地,洪昇亦不免惘然,可惜無緣相遇吳老於生前,否則把杯傾談秦淮風月,不知有多深的趣味。 就在此時,聽得牆外有更柝之聲。「起更了!」洪昇說道,「我讓文壽送你回去。」 「不!」玉英答說,「我二叔讓我住在這兒,伺候洪老爺,我已經把鋪蓋搬了來了。」她手一指,「喏,我住那間廂房。」 「文壽呢?」文壽是洪昇的跟班。 「文二爺睡在門房裏。」 「喔,既然你不回去,那就再聊一會。」 「是。我把茶去取了來。」 等她從北屋端了茶來,洪昇說道:「你也坐下來,喝杯茶。」 「是。」玉英答說,「我不累。」 看她雖非纖足,但忙了一天,豈有不累之理?在洪昇堅持之下,玉英終於找了一張小板凳坐下。 「玉英,」洪昇心中浮起一個好奇的念頭,「那吳老知道不知道,秦淮名妓之中,有個封了貴妃?」 「知道。」 「喔!」洪昇大感興奮,「他怎麼說來著?」 「等我想想。」玉英沉吟了一會說,「吳老師晚上喝酒,愛談狐說鬼。有一回我說:別老講那些嚇人的故事。他想了一下說:『好!我今天講一段一個蘇州人遇見神仙,怎麼發了財的故事給你聽——』」 這個蘇州人賣畫為生,可不是畫家,是專畫「喜容」的畫工——有人去世了,子孫為了留下一張畫像,以便歲時懸掛祭祀,稱之為「喜容」。通常都是停屍在床,找人來為死者寫生。稍有名氣的畫家,皆不屑於此,而此輩亦就無法名「家」,稱之為「畫工」。 這畫工姓倪,信奉純陽子呂洞賓,不僅虔誠,而且到了入迷的程度,他相信必有一天,能夠遇見呂洞賓。 由於傳說呂洞賓遊戲人間,會以各種化身,尤其是常以乞兒的姿態出現,所以倪畫工無事出遊,格外注意行徑詭異的人。雖久無所遇,但卻有另一項收穫,便是對一個人的容貌特徵,觀察入微,畫出來的「喜容」也就比他的同行來得逼真,成為此一行業中的翹楚。 有一年清明,倪畫工在郊外踏青,途經一座殘敗的古剎,發現一群乞兒,將各人乞討得來的殘羹冷飯,倒在一具破缸中,加熱以後,分而食之,吃得津津有味。倪畫工駐足旁觀,突然發現其中一名中年乞兒,雙目炯炯,神采飛揚。他從未見過這樣一雙靈光四射的眼睛,心中一動,自己對自己說:「皇天不負苦心人,到底讓我遇見呂祖了。」 於是他不走了,在遠處遙遙注視。待乞兒會食既罷,四下散去,他緊走幾步跟在那中年乞兒後面,到得四無人跡之處,上前拉住他大喊:「大仙、大仙!」 「什麼!」那中年乞兒回身怒叱,「你有痰症不是?!」 「大仙!」倪畫工說,「你不要瞞弟子。弟子早晚一爐香,供奉你老人家。今天遇見了,無論如何要請大仙,跟弟子結個緣。」 那個乞兒笑了:「你認錯人了!」說著,奪袖而行。 越是如此,倪畫工越不肯捨,緊跟在此人身後,糾纏不休,任他打也好,罵也好,就是盯住了不放。 「唉!」那乞兒站定了嘆口氣,「神仙都無奈你何!好吧,就算我是呂洞賓,你要幹什麼?」 「弟子請大仙教一樣本事。」倪畫工跪下來說。 相傳呂洞賓有點鐵成金的神通,他想學的就是這樣本事,只不便明言而已。 「在這荒郊野外,我也不能教你啊!你先回去,晚上我會跟你見面。」 「怎麼見法?」 「別多問,我自有道理。」 「是,是!」 那乞兒轉身往前,倏忽之間,無影無蹤。這證實了倪畫工沒有看錯,滿心歡喜地回了家,吃完飯,不肯睡,坐著等呂洞賓。不知何時,來了個人,仙風道骨,打扮不同,而面貌不殊。「你一身俗骨,萬無成仙之望。」呂洞賓想了一下說,「也罷,姑且給你引見一個人。」 說著,大袖一展,頓時有一朵五色祥雲飄來。雲頭裏一個宮妝麗人冉冉下降,當然是仙女了。 「這是董娘娘,你仔細看清楚。」 「是。」倪畫工定睛凝視。那董娘娘非常大方,含笑而立,憑他看個不休。 「看清楚了沒有?」 「看清楚了。」 「再細看一看。」 倪畫工便又細看,閉上眼睛默記,連她衣服上的花紋都歷歷如見,纖細無遺,便睜開眼睛說道:「真的看清楚了。」 「看清楚就好。」呂洞賓向宮妝麗人稽首為禮:「請返仙駕。」 於是祥雲又起,董娘娘踏上雲頭,飛升而去。呂洞賓大袖一展,蹤影將消。倪畫工大吃一驚,「大仙,大仙!」一面喊,一面追,一跤摔倒在地。 一驚而醒,方知是夢,夢中情景,如在眼前。倪畫工心想,呂祖特意邀董娘娘示以色相,必有緣故,且先把她畫了下來,再作道理。 於是挑燈默繪,圖成一看,與夢中所見,完全相符,便將畫捲了起來,收藏在箱子裏。這樣過了幾個月,毫無影響,漸漸地也就忘記了有這回事了。 數年以後,倪畫工動了遊興,由蘇州循運河北上,輾轉到了京師。正當金風送爽之時,住不到幾天,聽說宮內死了一位貴妃,三宮六院,人事代謝,死個妃子,不足為奇。奇的是傳出新聞,說皇帝為此尋死覓活、痛不欲生;而葬禮之鋪張奇特,更為亙古未有。 原來滿洲人深信人死以後,他生前的一切服用器物,都可移至陰間,照常享用,甚至姬妾婢僕,亦可驅赴陰間去侍奉。於是有了兩種風俗,一種是對人的,便是殉葬;一種是對物的,稱為「丟紙」,又分大小兩種。「小丟紙」是日常所用之物,在剛下世時,即便焚化,以便在赴九泉途中,隨身攜帶;另一種「大丟紙」,則是宮室車轎,大致會在下葬時焚化。 這位貴妃在宮中有一座佛堂,百寶裝飾,異常講究,而在「大丟紙」中付之一炬。八尺高的珊瑚,龍眼珠的珍珠,盡皆化為灰燼。而皇帝猶以為未足,凡是能夠為這位貴妃增加哀榮的事,盡力去做,毫無顧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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