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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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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沒有事?」玉英按按他的額頭,又按自己的,兩相比較,熱度沒有什麼顯著的差異,方始放心。 「你睡去吧!有話明天再說。」 「你先睡。」 玉英將疊好的被掀開一角,然後來為洪昇解長袍的鈕扣,靠得很近,髮絲拂著他的鼻孔,癢癢的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我看你要感冒了。趕快睡吧。」 她一面說,一面加快了動作,卸去外衣,將他推到床上;掖緊了他肩下的棉被,順勢伏在他身上,灼熱雙唇親在他嘴上。 心旌搖盪的洪昇知道,此時只要一句話,甚至一個暗示,她就會留下來。但以後呢?從小熟讀《會真記》的他,不由得想起崔鶯鶯對張生所說的話:「始亂之,終棄之,固甚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看玉英的性情與崔鶯鶯大不相同,始亂終棄,她會不恨嗎?「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則眼前又無力施這個「惠」,如之奈何? 「你在想什麼?」玉英的雙唇,移到他耳際了。 「我在想《會真記》。」他老實答說。 玉英沒有讀過《會真記》,但王實甫所作,為北曲之冠的《西廂記》,即由《會真記》而來,她不但早就知道,而且曲文也很熟。略想一想,輕聲唱道:「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柳絲長玉驄難繫,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馬兒迍迍的行,車兒快快地隨,卻告了相思迴避,破題兒又早別離。聽得道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將這曲「滾繡球」唱完,她站起身,減弱燈焰,悄悄地走了。 餘音裊裊,迴腸盪氣。洪昇這一夜也像張生那樣,不住搥床搗枕,長籲短嘆。偶然想到玉英所說的「各有因緣莫羨人」,自然而然想起上句,突然覺得解脫了。 「對!『欲除煩惱須無我』,就當沒有這回事,明天就搬回去。」 自覺未終,心裏已浮起玉英的聲音:「怨歸去得疾。」不免疑惑,她是不是已猜到我會出此一著,有意說在前面,預示她「此恨誰知」的心境? 這一下,便又陷入煩惱了。最後想到有條路走,先跟妻子去商量。 *** 第二天睡到近午,方始起身,細心看玉英的神情,一切如常,絲毫看不出前夜曾有感情上經歷了波折的跡象,才略略放心。 吃完午飯,他說:「我好幾天沒有回家了,今天想回去看看。」 「噢!我有樣東西送二小姐。」 洪昇共生兩女,都是嫡出,長女早夭;次女名叫之則,這年十六歲,從小便由洪昇親自課讀,是個才女。洪昇便問:「你送她什麼?」 「我拿來你看,就知道了。」 及至取來一看,是一盒新樣的通草花。她說是在廟會上買的,捨不得戴,原打算有機會能見到洪之則時,當面送她,但為什麼這時候突然想起,要託洪昇轉贈的緣故,卻未說明。 因此,洪昇問道:「你送她這一盒花,總有個原因吧?或者有什麼話,要我告訴她?」 「沒有原因,也沒有什麼話。」玉英答說,「我不過覺得這盒花的樣子新、手工好,才買了回來的;送二小姐也不過為了好玩,要什麼原因?」 「好吧!我代她謝謝你。」 *** 到家樂敘天倫,有著說不完的話。但關於玉英的事,洪昇不知道如何啟齒。時間越久,越覺得為難,漸漸地形成心頭一個極大的負擔,聊天聊得好好地,一想到了,不知不覺地就會出現心不在焉的那種神氣。 洪昇半生坎坷,而黃蘭次跟他二十多年的患難夫妻,知之有素,到得夜闌人靜,看他還是獨自燈下發愣時,忍不住發問了。「你有心事不是?」她說,「何不說出來,大家商量?」 「有件為難的事;王狗子有個姪女——」 「喔,」黃蘭次插嘴說道,「就是那個玉英,據丹壑說,人很不壞。」 「丹壑怎麼說她?」 「你先說你的,怎麼為難?」 「她願意跟我,你想,我怎麼能要她?」 「為什麼不能?」 「我的境況,不容我再置一個人。」洪昇不斷搖頭,「我不能自尋煩惱。」 「話也不是這麼說。」黃蘭次問道,「她脾氣好不好?」 「脾氣還不錯,人也很能幹。」 「能不能吃苦?」 「大概能。」 「持家呢?」 「那是一把好手。」 「既然如此,再好都沒有。」黃蘭次很高興地說,「我來託丹壑辦這件事。我老實告訴你,我早就託丹壑在物色了。」 一聽這話,洪昇大感意外,及至再聽她細說了原因,不由得又感動、又慚愧。感動的是黃蘭次如此賢慧;慚愧的是,年過四旬,功名未立,愧對賢妻。 因為如此,反更覺得應該為家庭著想。「你千萬不要多事。」他說,「多一個人,累的不是我,而是你。再說新姑娘年紀還輕,怎見得她不能生子?」 「新姑娘」是杭州官宦人家對妾侍的別稱。「新姑娘年紀雖還輕,你可是四十四了。趁現在精力還不算太衰,才有生子之望。」黃蘭次又說,「你別管!讓我先看看她人品怎麼樣。」 洪昇一想,她的心這麼熱,一見了玉英,必定中意。如果她們私下定了嫡庶的名分,那就等於生米煮成熟飯,再也無法挽回,因而遲疑著無以為答。 「怎麼樣?」黃蘭次催問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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