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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於是「江淮四鎮」之一的黃得功,特上一道奏疏說:是非真假、日久自明。此時唯有多方保護,使天下臣民暫時放心;否則遭遇意外病痛而死,變成真假難明,即令是偽,亦都疑為真的東宮太子了。至於原在東宮諸臣,即明白認識者,亦不敢有一句確實的語言,自取殺身之禍;然則東宮諸臣之言,不足以取信天下,是非常明白的。

  後面這段話,無異表示他亦相信王之明原為「明之王」。此外湖廣總督何騰蛟、江楚總督袁繼盛、寧南侯左良玉等這些為福王倚為「朝廷柱石」的大將,亦都紛紛表示朝廷處置失當。由於何騰蛟、左良玉的奏章提到道路傳聞,這假東宮是由吳三桂、史可法送來,因而南明當權的大學士馬士英,逼迫史可法自辯。史可法如果不辯,無異承認弄個假東宮來逼福王讓位,豈非成了謀反大逆?

  因此,史可法上奏,認為在北京的太子不可能假冒。因為周奎及公主,一見相抱而哭,倘若不真,決不如此。而北方各官出面認真太子者,皆被殺而不悔,倘或不真,亦決不會如此。這是很合情理的話,但大家仍然不信,主要的原因是福王實在太糟糕了,百姓借此發洩不滿。

  原來福王荒淫無道,在南明即位後,全不思崇禎殉國,以及他的父親老福王為李自成生擒活烹,做成肉羹,分賜他的部下的悲慘遭遇,依然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立腳未定,便下令在蘇揚一帶征秀後宮女子,為鯁直之臣,力諫始罷。但秦淮佳麗,卻難逃他的狼吻——宮中規制,宮女被幸者,例賜鑲玉金釵一枝,以為識別,並不恩寵。有一次宮中演戲,福王廣召名妓,陪他看戲,一部《燕子箋》沒有唱完,召來的名妓中,已有三個人在髮髻上插上了鑲玉金釵。

  這樣一個毫無心肝的人做皇帝,南朝的百姓何能甘心。所以明知是假太子,亦要說他是真的,作為變相的反抗。

  民心如此,福王及馬士英等人,不能不生顧忌,將王之明監禁在獄,不敢處決。及至福王出走,在南京的士人百姓,打開監獄,擁上大位,可惜只做了一天皇帝,因為第二天清兵就進城了。

  從南到北的百姓,懷念舊主,忠於明朝之心,如此之深,自然使得假訴為明朝復仇,其實奪明朝天下的清朝,大感威脅。南明雖亡,民間盛傳的所謂「朱三太子」,成了清朝的心腹大患。崇禎遣三子出宮、匿藏民問,確實不虛,就算南北兩「太子」都是真的,至少也還有一條「漏網之魚」在,因此偵察搜捕「朱三太子」的秘密命令,一直為封疆大吏視作頭等大事。

  順治十六年夏天,河南巡撫遣派一名參將,帶領二百兵丁,用囚車解送一名要犯到京。先進奏章,大意是說,六月盛暑之日,河南柘城縣來了個策馬的男子,到一家客棧投宿,下馬時自己沒有將馬韁繫好,以致那匹馬受驚逃逸,那人喊客棧掌櫃派人去追,答應得稍為慢了些,便是當頭一馬鞭砸了下去。

  如此之橫,自然動了眾怒,將他捆了起來。搜查行囊,內有一顆一斤多重的銅印,所刻的篆文,無人能識。客棧掌櫃知道此人身上大有文章,隨即帶著那人到縣報案。

  縣官不敢怠慢,立即升堂審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那人挺立大言,「我叫朱慈英,大明崇禎皇帝第四個兒子,我是周皇后親生的。」接著大聲叱斥,「你這個小小的縣官。好大的狗膽,見了我,還不下來跪接?」

  縣官大驚失色,趕緊派人招待這個「朱慈英」,隨即請幕友來細看那顆銅印的印文,是「忠孝德全、福祿壽永」八字。

  這八個字不知是何意義?但此人一印,大有來頭,可想而知。縣官帶著「朱慈英」連夜進省,面呈巡撫;巡撫指定兵備道查驗。

  「李闖破北京那年,我只有三歲。李闖把我帶到山海關,後來大敗。有個姓李的兵把我縛在背上,往南逃走,躲在戶部主事耿元度家。到我十六歲那年,耿元度把他的女兒,許我為妻。其時江南大亂,我跟耿元度逃難了幾年,後來跟一個翰林何應元遊學,為了遮人耳目,我做了和尚,在天台山好幾年,有人跟我作對,所以我留頭髮下了山,現在是想到北邊——」

  「慢來、慢來!」兵備道打斷他的話問,「你兩個好幾年,到底是多少年?我再問你,你幾歲?」

  「你看我幾歲?」

  「總有三十歲。」

  「不錯,三十歲。」

  「那就不對了。李闖破京,你三歲,今年順治十六年你應該十八歲,年紀應該輕得很。」

  「你不要看我年紀輕,我還做過總兵官。」

  兵備道一聲「收監」不想再問,面陳巡撫:「此人有痰症,胡言亂語,不知所云。」

  「不管他有沒有痰症,是不是胡言亂語,反正是欽命要犯。趕緊多派人手,連同奏章,一起解送進京,就沒有我們的事了。」

  及至奏章批了下來,是交兵部處理。兵部只管搜捕監禁,審問歸刑部,當然歸河南司主辦。

  河南司的郎中叫汪琬,蘇州人,文名甚盛,問案亦頗在行,先從查究銅印著手:「你這顆印是哪裏來的?」

  「耿元度給我的。」

  「耿元度,還有何應元,在哪裏?」

  「老早死掉了。」

  「那麼,那個帶你往南逃的兵呢?」汪琬問道,「莫非也死了?」

  「沒有。他住在真定,現在還在直隸巡撫衙門當兵。」

  「還是姓李嗎?」

  「有沒有改姓不知道。」

  「相貌怎麼樣?」汪琬又加一句,「你要詳詳細細說明白,免得弄錯。」

  「錯不了。這個人是『獨眼龍』。」

  於是刑部行文兵部,兵部又行文直隸巡撫衙門。這一來,「撫標」的兵弁都遭無妄之災,凡是「獨具隻眼」的,一律被拘看管,解送到京,由兵部轉送刑部。汪琬提「朱慈英」到堂認人,結果是:「一個都不是。」

  汪琬知道問不出什麼來了,跟管獄的官員商量好,每天好酒好飯,討他的歡心,日久天長,話中套話,真相終於大白。

  原來此人名叫張縉,是浙江金華府人氏,二十歲時出家當了和尚,法名叫作超福。這張縉的本性不安分,總想做些不費力而能出人頭地,謀取富貴的事。他曾拾得一方銅印,原是道觀廟宇用來哄鄉愚的東西,一天胡思亂想,從這方銅印中異想天開,覺得民間盛傳「朱三太子」,不妨冒充,但卻還不知如何冒充法。以後投入金華府義烏縣的伏虎庵,拜方丈古峰為師。這古峰在北京住過,對宮中的情況頗為了解,知道崇禎的皇子,按照皇家譜系來排行,應該是「慈」字輩。因而張縉自稱「朱慈英」,但還不敢冒充「朱三太子」,只說是行四,到處招搖撞騙,用來「證明」他身份的,就是那一斤多重,而不辨印文為何的一方銅印。

  張縉不但騙財,而且騙色,真有那些小家碧玉,夢想自己有一天會成為王妃,甘願獻身的。至於有些人看出他的底蘊,但不敢多事,往往留他吃一頓飯,甚至略贈川資,好言善遣。如是騙財騙色,騙吃騙喝了好幾年,終於遇到了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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