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再生香 | 上頁 下頁


  因此,太宗命范文程去勸降。賓館相見,任由洪承疇大肆咆哮。范文程百般忍耐,慢慢地等他安靜下來,從從容容地跟他談古今治亂之理;正在談著,樑上落下來一塊燕泥,掉在他的衣服上。洪承疇一看機會來了,一面說話,一面很仔細拂去燕泥,拂了又拂,唯恐沾污了衣服似地。

  范文程看在眼裏,記在心中;回奏太宗說道:「洪承疇一定不會死。他對他的衣服尚且如此愛惜,何況他的性命?」他勸太宗待以殊禮,必可收效。

  其實洪承疇早就想投降了,只是說不出口,借此機會透露他的本心。於是一齣爾虞我詐的戲上演了。

  那時是料峭春寒的二月,太宗看洪承疇征衣單薄,說一聲:「洪先生不會受寒吧?」解下所御的貂褂親自披在洪承疇身上。

  洪承疇起初還是桀驁不馴的模樣,瞪著眼望著太宗;望了好一會,忽然低下頭去,嘆口氣說:「真是命世之主。」

  太宗大喜,賞了一大批珍物,召諸將置酒大會,雜陳百戲,位置洪承疇於禮親王代善以上。諸將大為不悅,尤其是肅親王豪格,宴罷公然向他父親抗議。

  「皇上待洪承疇太過份了。」

  太宗不以為忤,只問:「試問我們櫛風沐雨、萬苦千辛,為的是甚麼?」

  「自然是想得到明朝的天下。」

  「那就是了。」太宗微笑著說:「一入中原,我們都是瞎子,現在有個人來替我們領路,你們想,我應不應該高興。」

  因為如此,終太宗之世,洪承疇並未做官,第一,且讓他優遊自在,異日入關,再用其長;第二,是怕諸將不能與他共事。不過,太宗常召他入宮,決疑定計;代善亦深知洪承疇的大才,所以,此時找他與范文程一起來商量皇位誰屬。

  「兩位看,睿王與肅王那個好,請說實話。」

  「自然是睿王。」范、洪二人異口同聲回答。

  「可是不論中外,從來都是子承父業,睿王如果接位,名不正,言不順,如何是好?」

  范文程、洪承疇你看我,我看你,用眼色商量,決定由洪承疇發言。

  「從來兄終弟及,除非先帝有遺言,否則視同竄位,必招大亂。但兩雄相持不下,立肅王則睿王一定不服;而睿王是大清朝,必不可少的人物。」

  「洪先生這話說得很透澈,請問計將安出?」

  「父死子繼的傳統,必當遵從,肅王必不可立。先帝生十一子,現存八子,擇賢而立。」

  「大清朝的皇子,子以母貴;既立則母以子貴。」范文程接口:「要立恐怕只能立幼。」

  「立幼更好,可以請睿王輔政。」

  「那麼肅王呢?」禮親王代善接著洪承疇的話問:「肅王亦不能不讓他輔政吧?」

  「不!」洪承疇說:「那是兩虎相爭的局面。萬萬不可。」

  「肅王會閙!」代善說道:「我這個侄子的性情,我很清楚。」

  「肅王這方面不能沒有人。」范文程說:「鄭王可以作肅王代表。」

  「是的。」洪承疇附議,「這樣安排比較妥當。」

  禮親王代善沉吟了好一會說:「照此安排,還是肅王比較吃虧,不知道他肯不肯答應?」

  「處家庭之間,安有銖兩相稱的安排?」洪承疇大聲說道:「有件事很明顯的,睿王輔政而無肅王,諸將無可無不可;肅王輔政,而無睿王,諸將必不以為然。」

  「說的是!」代善奮然而起,「吾志決矣!」

  「王爺請稍安勿躁。」范文程說:「王爺以皇族家長的地位,應該能壓得住肅王,可是必得一本大公,始於國事有益。」

  「當著太祖、太宗在天之靈,敢說一句,我的本心完全是為了大局;倘有私心,神鬼不容。」

  「王爺的本心,固然可質天日,不過諸位小王與貝勒,一向都傾心睿王;要請王爺好好約束他們。」

  「這一層關係重大。」洪承疇也說:「我估計肅王必不服,一定會勒兵觀變,王爺不可授人以隙」

  「是,是!」禮親王代善敬謹受教,「兩位的金玉良言,我一定步步留心。」

  於是代善徵詢睿、肅兩王以外的皇族的意見,大家都認為這是無辦法之中唯一的辦法。既然眾議僉同,就可以向雙方當事人提出了。

  睿親王多爾袞考慮了一下,同意了;但肅親王豪格卻堅持必須由他與多爾袞同時輔政;歷經多少人多日的苦勸,豪格執意不回。「國不可一日無君」,半個月過去,還不知道大清朝的嗣君是誰?不免人心惶惶,真要出亂子了。

  最後是范文程與洪承疇連袂去勸,首先說明諸將的意向,勸豪格不可違犯眾意;然後又說:外間的傳言,肅王堅持要一同輔政,是為了排斥鄭王;如果再堅持下去,鄭王心生芥蒂,便是肅王自己樹敵,不智之甚。

  這句話打動了豪格,難題終於有了答案。於是由禮親王代善召集皇族及八旗大臣,共立嗣君。他首先宣布豪格自甘退讓,大大地讚揚了一番,然後說道:「本朝家法,皇子子以母貴,只能立幼;立幼便須由才德俱勝的親王輔政,我舉睿親王跟鄭親王,諸位以為如何?」

  「好!」年紀最輕的豫親王多鐸,首先表示贊成。

  諸王皆無異議,事情便算決定了;代善接著說道:「如今只有麟趾宮貴妃生的十一阿哥博穆果爾;永福宮……」

  一語未畢,多爾袞搶著說道:「自然是九阿哥繼位。」

  此言一出,無不錯愕;豪格抗聲說道:「九阿哥的生母是永福宮莊妃;十一阿哥的生母是麟趾宮貴妃,論子以母貴,當然是十一阿哥當皇上。」

  「你這話雖合道理,昧於事實。十一阿哥才四歲,平日嬌生慣養,極其任性,試問我這輔政的,跟他怎麼打交道?如果跟他說不明白,只好我作主,你們又說我擅專。這個罪名,我可當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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