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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二、「衝冠一怒為紅顏」

  順治元年——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破北京,皇帝殉國於煤山;李自成稱帝,國號「大順」,改元「永昌」。

  其時李自成唯一所忌憚的是寧遠總兵吳三桂。在洪承疇投降後,固守錦州的祖大壽,糧盡援絕,迫不得已亦樹了白旗。明朝在關外軍隊,都歸隸於吳三桂,總計達五十萬之眾;他是江南高郵人,籍隸遼東,他的父親吳襄,崇禎初年曾任錦州總兵,娶的是祖大壽的妹妹,所以吳三桂是祖大壽的外甥。祖大壽投降後,太宗命他致書吳三桂招降。有五十萬兵在手裏,何事不可為?所以吳三桂置之不理。

  當李自成自西安東犯時,一路勢如破竹,由山西越娘子關破真定,已危及京師;崇禎皇帝認為唯一可恃者是吳三桂,特召入衛,並起閒居的吳襄,提督京營,託命於他們父子。召見吳三桂於西苑平台時,親封吳三桂為平西伯,特賜蟒袍玉帶、尚方寶劍。吳三桂慷慨授命,睥睨朝貴,不可一世。

  其時京中豪門貴家,仰望吳三桂猶如天神,爭相邀宴;田貴妃之父田宏遇亦是其中之一,吳三桂的架子很大,數請不至,托了多少好話,總算答應了。到得赴約時,戎裝臨筵,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色,小飲一杯,便要告辭;田宏遇苦苦挽留,另在百花深處設席,執役的都是田家姬妾,其中有個淡粧女子,吳三桂一見便自目眩神迷,那雙眼睛立即被吸引住了,連眨一眨都覺得可恨。

  這個淡粧女子本姓邢,從母姓陳,單名浣,字畹芬,但大家都只知道她叫陳圓圓,常州奔牛鎮人,是有名的歌妓。她本與冒辟疆有嫁娶之約,不意有一天在蘇州為豪家奪去——這豪家是周皇后之父嘉定伯周奎,由於田貴妃有寵,周奎從門客之計,奪陳圓圓進獻宮中,而內憂外患交迫之下,崇禎無意於聲色,所以陳圓圓始終未曾承寵。不久,宮中發遣年長宮女,田宏遇買通宦官,將陳圓圓的名字列入發遣名冊,一出宮便接到鐵獅子胡同田家,深藏於密,除非吳三桂這樣的身份,常人難得一睹顏色。

  當時吳三桂卸去戎服,換上輕裘,向田宏遇說道:「此大概就是陳圓圓了,真可以傾人之城。田皇親,你擁有這樣的絕色,居然不怕?」

  田宏遇不知所答,只命陳圓圓勸酒,自己卻避開了,原來他是預先教導了陳圓圓的,找機會要求吳三桂,不論是流寇還是清兵,攻到北京城下時,要保護他全家。這些話當然要他不在席上才能說。

  那知他一走,吳三桂便向陳圓圓說:「你在田皇親這樣的烜赫人家,應該心滿意足了吧?」

  「紅拂在楊素家,還不能心滿意足,而況不及楊素的人。」

  原來吳三桂生的長大白皙,好一副英雄氣概;自比紅拂的陳圓圓將他比做李靖,意在言外是很明顯的。吳三桂心中有數,明討未必能夠如願,必須見機行事。

  其時恰有諜報送到田家轉交吳三桂;他便請了田宏遇出來,說是寇氛已近,要告辭了。看他沒有其他表示,田宏遇著急了,說不得只好自己開口。

  「將軍,你看我怎麼辦呢?身為國戚,又不能像平民百姓,可以逃難。如之奈何?」

  吳三桂沉吟了一下說:「老實奉告,若能以圓圓見贈,我保你的身家,先於保國。如何?」

  田宏遇無奈,只好答一聲:「悉如公命。」

  「好!圓圓,你該給田皇親磕頭道謝。」

  事以如此,田宏遇索性好人做到底,讓陳圓圓盡量帶走她的細軟以外,另以黃金明珠贈嫁。敗軍之將的吳三桂有此人財兩得的奇遇,躊躇滿志,得意極了。

  殺風景的是他的父親吳襄,認為這個消息傳入宮中,將會有不測之禍。因而不准吳三桂將陳圓圓帶走,留她在京。父命難違,吳三桂只得單身就道回寧遠。

  不久,李自成直逼京師,吳三桂奉詔帶兵援京。他要防備清兵自後追襲,因而親率精銳殿後,只遣步兵為前鋒,行軍到豐潤地方,得知京城已為李自成所破;同時接得諜報,李自成派投降的密雲總兵唐通、薊州總兵白廣恩來攻。這兩個人不是吳三桂的對手,灤州一仗,迎頭痛擊,收了唐通、白廣恩的降卒八千人,退保山海關,看是投清,還是投李自成。

  李自成得力在已先俘虜了吳襄夫婦及吳三桂的胞弟吳三輔,便脅迫吳襄寫信招降,發銀四萬犒軍,別遣一將率兩萬人代吳守關。情勢至此,別無選擇,只有從父之命。領兵入關時,不斷有探馬報來,有一個說:「府上讓闖王抄了家了。」

  「不要緊,我一到京,自會發還。」

  另一探馬報來:「老太爺讓闖王關起來了。」

  「不要緊,我一到京,自然會釋放。」

  又一探馬報道:「姨太太讓闖王接去了。」

  吳三桂既驚且怒,拔劍砍桌,大聲吼道:「好你個李闖,你這樣子還想我投降?呸!」

  同時他也怨他父親,不該將陳圓圓留在京中,因此借題發揮,寫了一封看起來「大義凜然」的信給吳襄,說是「側聞聖主晏駕,不勝眦裂,猶意吾父奮椎一擊,誓不俱生,不則刎頸以殉國難,何乃隱忍偷生,訓以非義?父既不能為忠臣,兒安得為孝子乎?兒與父訣,不早圖賊,雖置父鼎俎旁以誘三桂,不顧也。」

  送出了這封信,吳三桂徹夜徬徨,反覆籌思,終於作了一個決定,將帳下心腹副將楊珅、游擊郭雲龍找了來,秘密計議。

  「清兵現在到那裏了?」

  原來在李自成東犯時,范文程即上書攝政王多爾袞,認為「中原荼苦已極,黔首無依,思擇令主以圖樂業」;說「明之受病,已不可治,大河以北,定屬他人,其土地人民,不患不得,患得而不為我有耳!我雖與明爭天下,實與流寇角也。」力主進兵入關,只要「嚴申紀律,秋毫勿犯」,河北「可傳檄以定」。及至向洪承疇徵詢意見,他更提出剿滅流寇的一套詳細辦法。多爾袞決定出兵建此不世的功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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