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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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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起風了!」多爾袞在馬上仰天大笑;然後喚著范文程的號說:「憲年!東風不用借,天助大清!」 范文程亦是喜動顏色,高拱雙手說道:「真是太祖、太宗在天之靈默佑!好東風啊!好東風。」 原來清太宗精讀「三國演義」,而且叫人譯成滿文,分發八旗,當作「兵法」來讀;「東風不用借」便是赤壁鏖兵的典故——原來,冬天之風,由陸而海;夏季之風,由海而陸,風向亦由北風、西風、西北風轉變為南風、東風、東南風。冬夏風向的轉變,常在初夏、深秋;這天適逢變換風向,來了一陣「好東風」。 風是從東洋大海來的,越過遼東半島,進入渤海灣,在西面登陸,風勢極大,颳起海濱的砂石,滿天黃霧,咫尺難辨;但鼓譟前進的吳三桂所部是背對風向的順風,雙足像踩了哪吒的「風火輪」似地,收不住勢。對方的面貌雖看不清楚,肩上斜繫的白布帶,卻是不難識別的標誌;若無白帶,便是一刀,登時了賬。 李自成手下的嘍囉,卻是慘不可言,此輩蹂躪中原,大部分都不曾見過海,當然也不知道海風的特性,只覺得風勢強勁,衝刺格外吃力;這猶在其次,最苦的是撲面黃沙,塞口瞇目,不但無法吶喊,而且張不開眼睛,只有用刀槍亂砍亂刺,敵人是傷不到,卻傷了好些自己人。 「大事不好!」李自成的「狗頭軍師」牛金星,向在高岡上並騎觀戰的李自成說:「『皇上』,只怕崇禎皇帝陰魂不散,在這裡作怪;我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吧!」 「慢一點!」李自成怒吼著,「老子人多,怕甚麼!你看,風勢小了。」 風勢小了,灰塵也慢慢落地了,一輪黃日當頭,兩軍陣勢已可看得清楚,吳三桂的部下,奮勇當先,著著進逼;李自成的嘍囉,七零八落,屍橫遍野,李自成正待奔下山岡,親自督戰反撲,突然之間,螺角嗚鳴,東面黃塵影中,萬馬奔騰,沿著山腳,直衝而來。 「『皇上』你看!你看!」牛金星驚惶失措地大喊,「吳三桂的部隊,怎麼都有了辮子?」 李自成一愣,定睛看了一下,驀地裏省悟,「狗入王八蛋的吳三桂!把滿州兵搬了來了!」一面罵,一面韁繩一抖,往西面山路衝了下去。 他的判斷不錯,這批滿州兵是阿濟格與多鐸的部下。原來多爾袞點將時,雖告誡吳三桂「先求自保」,但意料吳三桂為了立功起見,必然有進無退;所以暗地裏吩咐阿濟格與多鐸,見仗時將人馬移到右翼,只看吳三桂所部打開一個缺口,隨即以精銳騎兵衝鋒,撿個現成的大便宜。 這本來是極高明的一著,加以天公作美,風隨人意;不但阿濟格、多鐸銳不可當,凡是八旗的騎兵,無不如入無人之境,追奔逐北,一口氣攆下去四十幾里。阿濟格看看太陽要下山了,方始下令收兵。 李自成卻是逃到一百二十里外的盧龍縣——永平府治,方敢停馬喘息。此地是春秋時代孤竹君的封地,城東十五里,有座陽山,相傳即是伯夷叔齊餓死在此的首陽山;李自成下令在此紮營,顧不得埋鍋造飯,先要辦一件出氣的事。 「把老賊抓來。」 所謂「老賊」便是吳襄。李自成將他帶了來,是計畫用他來招降吳三桂;吳襄亦不放心兒子,私下打算,吳三桂必非李自成之敵,到時候可以為子乞命,保全骨肉。如今看李自成潰不成軍,心知老命不保,所以一押了上來,雙淚直流。 「你不要哭!只怪你自己不好,生了個當漢奸的兒子。」陪審的金牛星說:「冤有頭,債有主,你要記住,殺你的是你的兒子吳三桂,不是『皇上』。你做了鬼如果冤氣不出,找你兒子吳三桂去償命。」 當其時也,山海關前,數萬燈籠火把,照耀得下弦眉月自慚形穢,不知躲到何處去了。八旗中軍大帳前面,陳列太牢,大設儀仗,多爾袞與吳三桂拜天盟誓,決不相負;然後由多爾袞以「奉赦便宜行事」的資格,將吳三桂由平西伯晉封為平西王。接著,大犒將士,歡飲達旦。 當其時也,李自成已經拔營在途,怕清、吳聯軍追擊,兼程回京;一回「大內」,派兵到東江米巷吳襄家,將被監視的吳三桂全家大小三十餘口,包括他的母親祖氏、胞弟吳三輔,盡皆屠戮;最後輪到陳圓圓了。 將近一個月的夜夜承歡,陳圓圓將李自成的性情摸透了;李自成與張獻忠並稱,但不管帶兵打仗,對人處世,除了暴虐不仁這一點之外,其他都不大相同,尤其是張獻忠不講理性,而李自成講利害輕重,因此,她早就默默地、深深地從各方面打算過,吳家滅門,不算是最壞的結果——最壞的是吳三桂兵敗被擒,那一來,她就做定了「強盜婆」了。 當然,陳圓圓並不住在吳家;住在李自成的「寢宮」——武英殿的東配殿,當一個服役的太監來通報,說李自成已派了他心腹衛士趙得才來逮捕她時,她神色自若地說:「傳他進來!」 「陳娘娘,」趙得才說:「『皇上』派俺來送陳娘娘歸天。」 「喔,」陳圓圓將手一伸:「拿『聖旨』來看。」 「沒有『聖旨』。」 「沒有『聖旨』,就是假傳『聖旨』;你好大的狗膽,滾出去!」 「陳娘娘別罵俺,『皇上』是這樣交代了俺的;『皇上』沒有交代,俺有那麼大的膽?」 「那麼,你去請『皇上』來,當面交代我。」 「俺不敢去。」 「為甚麼?」 「『皇上』看俺這麼一點小事都辦不通,一來了火,俺的腦袋還要不要?」 陳圓圓想了一下說:「趙得才,你別傻!你要殺了我,你的腦袋就不保了。『皇上』是一時怒氣不息,要殺我出氣,可又不忍當面來跟我說,所以指使你來作兇手。事後『皇上』氣消了,我可是死了,再不能陪他了,那時非殺你不可。趙得才,你別死心眼,你倒想想,如果你是『皇上』,你捨得殺我嗎?」 趙得才不由得定睛看了一眼。一顧傾城,再顧傾國,何況這麼個腦袋裏裝不下多少東西的粗人?他口中乾嚥了兩口唾沫,結結巴巴地說:「陳娘娘的話是不錯,不過,我只要空手一回去,『皇上』先就殺了俺,等不到將來了。」 這倒也是實話,陳圓圓想了一下說:「我教你一個法子,你跟『皇上』說,我光著身子躺在被窩裏,不肯起來,只說要『皇上』當面交代,你當然不便動手來拉,只好空手去覆命。」 「這話好,不過『皇上』要問,你怎麼知道陳娘娘光著身子?俺怎麼說?」 「你不會說,是我告訴你的。莫非你還敢揭開我的被窩,驗一驗真假?你,你真是笨到家了。」 「是,是,陳娘娘罵得好。」 於是,趙得才匆匆而去,不多片刻,李自成面凝寒霜地走了來,一看陳圓圓衣服穿得好好地,立刻回頭問道:「你不說光著身子?」 「不錯,是我跟他說的。非如此不能把『皇上』請了來;等他一走,我才穿了衣服,起床接駕。」 「好吧!」李自成向趙得才說:「沒你的事,到外頭守門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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