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那也容易。愛珠雖不出條子,可以登門求教。足下既有心薦賢,何不做個東請一請文翁,讓我們也叨光『鑲鑲邊』。」

  「就這麼說!咱們明天晚上,原班人馬,望海閣見。我作東。」

  這一說,洪鈞覺得老大不過意;同時也真想結識結識這個愛珠,所以立即接話:「自然是我作東。既煩薦賢,如何又勞破費?」

  兩人爭著要做東,變成化干戈為玉帛,而且也應了「不打不相識」那句俗語。剛才主人匆匆介紹,聽不真切,此時彼此又重新請教姓氏。那人叫張仲襄,滄州人,是個舉人,與萬士弘是好朋友。

  「我看這樣,」萬士弘說:「一客不煩二主,明天仍然是我在望海閣擺桌酒,請在座各位賞光,一個不許少。倘或愛珠中文翁的法眼,少不得要謝一謝襄翁薦賢之功;然後,我們再賀一賀文翁。這一下,不又熱鬧好幾天嗎?」

  「好!好!」眾口附和,洪鈞自然也樂從,事情就此定局,要在愛珠的牧樓望海閣連番聚會。

  於是席間笙歌嗷嘈之外,談論的話題便離不開愛珠,論色則傾國傾城,論藝則無所不通。洪鈞默坐靜聽,欲信難信,心癢癢地恨不得即時一睹顏色,能親自印證眾口相譽為四海無雙的這個名妓,較之板橋雜記所寫的柳如是、顧眉生,以及影梅庵憶語中所寫的陳圓圓、董小宛為何如?

  酒鬧人散,洪鈞回到下處歇宿。魂牽夢縈,無非愛珠的幻影,竟致擾捷一夜,未得安枕。第二天一覺醒來,時已近午。想到夜來望海閣的聚會,興致勃勃,趕緊起身。正在漱洗時,聽差送來一封信;拆開一看,是萬士弘的通知,說愛珠連朝有客夜宴,望海閣之約,須展期三天。

  洪鈞大為掃興,頓時連臉都懶得洗了,蓬頭跣足地坐在那裏,做什麼事都沒有心思。他那聽差賈福是本地人,善於窺人喜怒好惡,見此光景,便勸他說:「難得今天好天氣,老爺吃了午飯,到那裏去走走!」

  「有那裏好逛的?」洪鈞隨口問說。

  賈福想了一下答道:「有個地方,只怕老爺還沒有去過。奇山南面,村莊裏種的都是梨樹,這兩天開得正盛,雪山一片,像下了大雪那樣,好看得很。」

  「喔,有這樣的地方?」洪鈞又問:「奇山不是很荒涼嗎?」

  「平常日子荒涼,這兩天可熱鬧了!都是看花的人。」

  「也好!」洪鈞強打興致,「飯後就去逛逛。」

  於是洪鈞吃罷午飯,帶著賈福,安步當車到奇山去看梨花。煙台除了東北臨海以外,陸地週遭皆山。奇山在前面,上有小城,是明朝所設防倭的衛所。穿城而過,放眼一望,漫山遍野,一白無際,恍如雪海。洪鈞想起蘇州鄧尉的梅花,號稱「香雪海」;這個雅名,移用在此,亦未嘗不可。

  「果然好地方!」洪鈞遺憾地說:「早知如此,該約兩個朋友,帶了酒菜,那有多好!」

  「老爺莫忙!」賈福指著西面梨林中一道小橋說:「請在橋邊等我。我去辦酒,說不定也能遇見熟人,我就約了來陪老爺賞花飲酒。」

  聽他說得有趣,洪鈞欣然許諾。於是賈福奔向村落中去買酒;他便一路看花,走向小橋去等候。

  走不多遠,只聽馬蹄聲疾。回頭一望,不由得眼睛發亮,但見兩匹極高大的口外馬,一黑一白,白的與梨花同色,皮鞍上側坐著一個二十左右的女郎,紅裙覆足,相映之下,鮮艷無比。看到上身,穿的是一件玄緞繡花的裌襖;青絹包頭,露出一張鵝蛋臉;櫻唇劍眉,一雙黑亮的大眼,嫵媚之中,特具一種懾人心魄的亢爽之氣。

  洪鈞方在驚愕之際,白馬已擦身而過;急急轉臉,已只能看到背影,卻又有新的發現,那女郎腰間絲絛上竟懸著一柄魚皮鞘的長劍,劍端與空懸著的銅馬蹬碰聲作響,與鸞鈴相仿。

  「這是誰?」洪鈞失聲自語,「莫非唐人小說中的女俠?」

  這一來,便顧不得賞花,只是遙望白馬。眨眼之間,人馬俱杳;洪鈞心頭浮起無限的悵惘,只想找個人問一問,究竟那女郎是誰?

  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賈福。一隻手提著籐條編的籃子,裏面有一瓶天津五加皮,一包熏魚,一大包落花生。另一隻手居然挽著一條馬褥子。

  「那來的馬褥子?可是遇見熟人了?」

  「沒有。馬褥子花錢租來的。」

  說著,賈福在梨樹下挑塊乾淨的地方,鋪好褥子,擺好酒菜,請洪鈞坐下享用。

  「你也來,一起喝酒。」洪鈞說道:「這裏沒有外人,不必拘禮。」

  「是!」

  賈福依言坐下。不過,洪鈞是盤腿而坐,他是仿照日本的辦法,半跪半坐。

  喝過一口酒,洪鈞急於要打開心中的疑團,「你剛才可曾看見一匹馬?馬上是個女人。」他問。

  「一匹馬?」賈福略感困惑,「不對吧?」

  「怎麼不對?」洪鈞很快地說,「我親眼看見的,一匹白馬,馬上那女人著的紅裙,還掛著一口劍。」

  賈福笑了,「老爺,不錯!」他說,「是兩匹馬。」

  「對了,對了!」洪鈞自己也失笑了,而且有些不好意思,只為心思專注在紅裙女郎身上,竟致另一匹黑馬會視而不見。

  「白馬上的那個女人,不是好貨……」

  「咄!」洪鈞不由得生氣,「好端端地,為什麼刻薄人家。」

  賈福恍然大悟,原來主人著迷了;便定了一定神,很謹慎地答道:「她是煙台有名的姑娘,花名叫愛珠。」

  「愛珠!」洪鈞張口結舌地說,「她就是愛珠?」

  「是的。一點不錯。」

  「她會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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