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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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中堂是方正君子!學有本擬,真叫人佩服。不過,你總也知道,如今時異勢遷,『以忠信為甲冑,禮義為干櫓』,是辦不通的。」 洪鈞知道,倭仁是守舊派的領袖。前幾年為設立同文館一事,倭仁與恭王、文祥鬧得勢如水火。如今聽文祥的話,對倭仁仍表推崇,只是在昧於大勢這一點上,微致不滿,亦可說是不失溫柔敦厚,益發欽佩文祥的為人。只是兩位都是老師,他不便妄作雌黃,唯有微笑。 「方今世變日亟,國家最需通達中外的人才,方能振衰起敝,力圖自強。如今有一種見解,以師法西人為恥,我最不敢恭維。天下之恥,莫恥於我不如人。師夷之長,使夷人不敢輕我,有何不可?」文祥停一下又說:「你如今獨佔鰲頭,天下讀書人都想步你的後塵,你就有領導士風的責任。盼你多講有用之學,不僅為將來一己大用之計,亦所以振刷風氣,關係不淺。勉之,勉之!」 「是。」洪鈞垂手肅立,「門生必遵老師的訓誨。」 「我不留你了,請吧。」 「是。」洪鈞搶上數步,打起簾子,讓文祥先走。 走到廊上,只見剛才奉召的那名聽差,手裏托一個朱漆圓盤,盤中放著一個紅封套,看見主人送客,便側身站在一邊,將托盤往前一遞。 「你不許跟我客氣,」文祥一隻手抓住洪鈞,一隻手取起紅封套,塞在他手裏,「我知道你境況不佳;在京裏也沒有闊親戚照應。狀元雖好,開銷很大,我借你二百兩銀子,你將來放了考差再還我。」 洪鈞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覺眼眶一陣發熱,趕緊低下頭去。為了掩飾,不能不馬上開口,輕輕說了句:「門生唯有竭盡駑駘;報國即所以報師。」 「好一個『報國即所以報師』!你本是『天子門生』,報國、報君、報師原是一回事。」 走遍九城,回到會館已經入夜,廳上燈火輝煌,張司事已備下一桌酒席相賀,客人都在枵腹等候。 「得罪,得罪!」洪鈞連連拱手道歉,接著又推讓首座,擾攘久久,方始坐定。他的左首是吳寶恕,右首是吳大澄,此外即依殿試的名次,依序而坐。 席間當然以眾星拱月的洪鈞為酬酢的中心;最慇勤的亦可想而知,必是張司事。他很起勁地告訴洪鈞說,明日金殿傳臚,順天府府尹將狀元送回會館,隨即開賀,定的隆福堂的席,約的「三慶徽班」的戲班子,請帖已經發出去了。 「這是同鄉京官公請,由潘星老具名。以前各科的鼎甲都要請到,真正文曲星都聚在一堂了!」張司事得意異常地說,「除非我們長元吳會館;那個會館都沒有我們出的鼎甲多。」 「僥倖,僥倖!」洪鈞想起一件事,有些不安,「剛才我在潘府上,沒有見著星老。早知是星老出面發帖,無論如何要當面道個謝。」 「星老」就是潘祖蔭的二伯父,潘祖同的父親潘曾瑩。已無官位而流寓在京的蘇州同鄉,就數他齒德最尊,所以由他具名出面。不過,他本人的心境並不好,因為楊鼎來居然亦在金殿臚唱之列,這口氣實在有些嚥不下。 座中頗有人瞭解潘曾瑩深居簡出,即令洪鈞請見,亦未必就能會面。不過,這些話說來煞風景,所以大多不答腔,只有吳大澄說了句:「星老情懷落寞,倒是不去打攪他的好。」 得此一說,洪鈞心裏明白。由潘曾瑩想到楊鼎來,由楊鼎來想到倭仁的話,心中深有警惕:將來要想在宦途上扶搖直上,一帆風順,第一件要當心的事,就是不能落個品行不佳的批評。 *** 傳臚是在天子正衙的太和殿。寅時剛過,天色微明,王公大臣,已經陸續到達,在本衙門朝房待命。殿上已陳設了全副鹵簿,殿內東面設一張黃案,上置「金榜」,禮部官員細心檢點妥當,通知鴻臚寺的官員,可以排班就位了。 首先是引新進士入殿。一榜二百七十二名,都在金水橋北。太和門外待命。入殿之前,分為兩行,單數進昭德門,雙數進貞度門,跪在丹墀後面——前面是銅製的品級山,自正一品至從九品,東西各兩行,百官各依品級就位。唯有八員讀卷官,不論品級,一律跪在品級山之前。 及至皇帝御殿,三跪九叩,行禮已畢。新升的體仁閣大學士朱鳳標,上殿直趨黃案,雙手捧起金榜,走向丹墀,交付跪受的禮部尚書萬青藜。萬青藜起立轉身,將金榜放在預先陳設在那裏的、鋪著黃緞的小案上,然後連案舉起,由左階下丹墀,將榜案置於御道正中的龍亭中。 於是,鴻臚寺官員高聲慢唱:「傳臚!」 餘音裊裊聲中,禮部司官出班宣讀諭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同治七年四月二十一日,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欽此!」 接下來仍是鴻臚寺官員唱名——這就是所謂「傳臚」。首唱:「一甲一名洪鈞!」末字未終,樂聲大作。跪在後面的洪鈞,隨即起身,急步而趨,越過所有的品級山,跪在讀卷官後面。榜眼、探花,亦復如此,唱名出班,跪在狀元左右。到二甲、三甲就只唱一個總數,也無須出班,即在原地隨眾行禮。 傳臚大典,到此告一段落。但皇帝並不退朝,在寶座上遙望,目送「三鼎甲」由御道出正門。鼓樂前導,禮官捧榜,「三鼎甲」後隨,由御道正中出太和門、午門以及作為紫禁城正門的端門。再筆直往南,便是天安門、大清門——這五道禁宮正門,平時關閉,遇到太上皇、太后、皇帝皇后的大駕出入,方始開啟。此外只有兩種情形之下才會開啟,一是大婚,八旗名媛,由大清門抬入,便成皇后;一是傳臚,草廬寒士,能由大清門出來,必為鼎甲。 出大清門折而往左,東安門前已擠得水洩不通,有的看榜,有的看狀元,有的什麼也不看,只為擠熱鬧。順天府和宛平、大興的差役揮舞著皮鞭,不斷在吆喝,才能從人叢中開出一條路來,容禮部官員和「三鼎甲」通過。 到得東安門前,差役更多,四下盡力攔阻,圍成一大片空地。只見東面用蘆席搭了一個綵棚,棚前陳列著長長的儀仗,簇新的紅羅傘和高腳牌,牌上金字,寫的是「欽賜狀元及第」;榜眼、探花亦各有一塊。洪鈞來不及細看,只憑禮部官員的指引,先到東安門下行禮掛榜;然後在細吹細打的鼓樂聲中,被迎入綵棚。 棚中只有一張大桌,桌上置著金花醴酒,照例由光祿寺準備。順天府府尹胡肇智含笑相待,一見「三鼎甲」,先道聲:「恭喜!」隨即為他們簪上映日耀眼的金花;遞過酒來,賓主對飲過三杯,隨即聽得有條宏亮的嗓子,在外面大喊:「送狀元回府!」 胡肇智親自引導洪鈞出棚,只見「導子」已經擺好,前面是順天府府尹的儀從,後面是「三鼎甲」的銜牌。榜眼和探花都只一塊,狀元卻是一對,「欽賜狀元及第」一塊以外,另一塊是「授職修撰」。 到得此時,洪鈞卻有些膽怯了。銜牌之後,一併排三匹馬,居中那匹,一色純白;馬脖子下掛一個紅綢鸞鈴,不斷地噴鼻踢蹄,昂首長嘶,顯得很英俊,也很不安分。洪鈞頻年奔波,慣於舟車,唯獨騎馬的機會極少,此時心氣浮動,更覺難於控馭。倘或上不得馬,或者上了馬騎不住,被馬屁股顛了下來,豈非大大的笑話! 但如狀元不敢上馬,笑話更甚;眾目睽睽之下,唯有硬著頭皮,撩袍上前。幸好馬伕很得力,在他認蹬攀鞍時,處處扶持;而那匹白馬由於馬伕的撫慰,亦變得馴順服貼,才讓一個忐忑的心,平靜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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