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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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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奔上樓,之行鎖了門,但我有鑰匙。她睡了胸脯一起一伏,依舊豐滿。小別數星期,她沒有瘦,也沒有憔悴。我細看,她的腳甲仍舊剪得整齊,寇丹好好的,豔紅如常。她床上多了幾隻布娃娃,此時她手抱小白兔,熟睡如嬰。何等安好。我走了她仍然生活得很好。太陽仍然爬上,夜幕一樣垂,夜央三時,一樣有人熟睡有人清醒。隔壁有誰,還在敲打字機呢,做著功課做著俗世的榮辱。我忽然流淚如注。我喉裡卡卡在響:有人要扼殺我呢,來人是誰:我扼著自己的喉嚨,想今夜星落必如雨。之行枉我一番心意了。 我的淚滴在之行的臉上,我捏得自己滿面通紅,只拼命呼吸。之行突然驚醒,緊緊攀著我的手,說:「何必如此?」 之行把我抱在懷中,我嗅著她的鳳仙味,安然睡去。隱約聽到樓下有汽車喇叭聲,管他呢,那人已完成他在我一生的價值,自此與我無干。眼前只有之行。 之行捧著我的臉,說:「你太傻了。」我沒有答腔,只想睡,明天必有太陽。 自此之行又見好了些,晚上我們做功課做得晚,她總替我沖人參茶。之行一向讀書很懶散,何以竟一轉脾性。我只是隱隱覺得,之行不比從前,連香水也變樣,用的是「鴉片」。我覺得窒息。 之行又夜出。午夜十二時,她總穿火紅大毛衣,黑皮靴,豹也似地遊走。樓下有寶藍色的小跑車等她。回來她總是雙頰通紅,還給我買了暖的湯圓,但我覺食不下嚥,那糯沙湯圓,不經放,一放就硬了,不能入口。翌晨我對著幾隻發硬的湯圓,不知所措。之行總不在,四年級了哇,她總共才修十一分。 聖誕假期,我預備回家過一夜。之行收拾收拾,我問她回家住多久,她搖頭說笑:「我要到北京。」 我停著,良久不語。我和之行去過日本玩,約了下一次目的地是北京。那是去年聖誕的事了。我靜靜掩面,說:「之行之行,你記得……」 她捉開我雙手,看我的眼:「我記得。但那是從前的事了。這次是我的機會,你得為你的將來打算,不見得我就要庸碌一生。」她吻我的額,便去了。 我一人跌坐在半空的房間,我以為可以就此坐上一生。我伏在地上,發覺地氈髒了。這還是我和之行在中環跑了一個下午買的,她堅持要伊朗地氈,但我嫌不設實際,主張買印度貨。結果折中買了比利時地氈。我們抱著地氈吃荷蘭菜,之行叫了一打大生蠔,我們的錢都花清光……..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這個聖誕我整天耽在圖書館,懨懨度日。我在翻週刊,忽然見一個又肥又黃的胖子,戴著很惹眼的雪鏡,我正駭然,赫然發覺此人身旁正是之行!我掩上雜誌,若無其事地去飯堂吃飯,坐的竟是我與之行第一次坐的位置。我一陣暈眩,險些流出淚來。咬咬牙,回到圖書館,竟心無旁騖地做功課。 之行回來的時候,我正伏在書桌上睡覺,桌上張著登載之行照片的雜誌。我沒有望之行,之行也沒有動靜,坐著,吸一口煙。然後她說:「賠了夫人又折兵。」 我去泡一杯清茶給她喝。她緊緊捉著我的手,我輕輕地撫她的發。 我沒有再問,她自此也沒有再提此事。直到如今,我還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不再夜出,在房中認認真真地練習儀態,臉孔仰來抑去,甚有得色。 畢業在即,我也收斂了我的所謂煙視媚行,畢竟一不是交際花,二不是舞女,煙視媚行不能當飯吃。我申請了研究院的學位,希望將來在學術界謀一席位。老實說,要謀一個什麼知識份子的職業也不需要什麼大智大勇,像我一塊無聊的料子包裝包裝也行了,於是我埋首做西方現代哲學的課,這最容易混,老師不懂我也不懂,我那篇論文大家可以看得相視而笑,好歹做出來了,大家真的如釋重負,皆大歡喜。 我和之行的關係就此冷淡下來。她比往日更動人美麗,考試一樣打扮得花枝招展。我聽班上同學說,她和某老師有戀情。又有人告訴我,她在某雜誌當攝影模特兒。為什麼旁人都比我更清楚之行呢?我和之行時日已無多,我希望和之行租一層房子,她繼續她的公眾事業,我繼續讀書。我希望和之行養一隻貓,擁有一塊伊朗手織地氈。夜半的時候我和之行可以一起吃溫暖柔軟的糯沙湯圓。我對生命的要求很簡樸。 想著我便買了一束花回房,我想和之行聚一聚。下午的女生宿舍非常安靜。 我們的房門掛了一條領帶,我拿著一束太陽菊,立在門口不知進退。之行行的是英式的老規矩,那是說,我們房中有男客了。這怎可以?那是我和之行的地方呀,他們甚至會在我床上做愛,還要我洗床單。這樣我一生都不可能再睡那床了,我常覺得男子的精液是最胡混的東西,比洗潔清、鼻涕、痰等等更令人噁心。之行你怎麼可以這樣呢? 對面房間那宿生會會長正好回來,問我:「怎的?忘了帶鎖匙,要不要替你開?」「不用了。」我急急說,掏出鎖匙來。 之行和一個男人,果真在我的床上,正在翻滾入港。我量覺手中的太陽菊搖搖欲墮,就怕這花瓣會散了一地。之行還在半閉雙眼,不為所動,倒是那男的停了動作,也不懂遮掩。此人一臉疙瘩,蓬發,有三十上下年紀。我直視他:「先生,這是女生宿舍,請你穿好衣服。」之行斜看著他,說:「別理她。」我把一地的衣裳擲向這雙男女,喝道:「快穿衣服!我不和動物談話。」 那男的果真趕緊穿衣,之行翻身吸煙,舒一口氣,不言語。我拾起地下散落的避孕袋,跟他說:「先生,還你,請你放莊重些。」 「……對不起。」他忙不迭地把避孕袋塞進褲袋,我替他開門。我說:「先生,我和之行的關係不比常人,請你尊重我們,不要來這個。」他一時間沒有表情,停了好一會,才怵然一驚,低呼:「你們!變態!」 我一把刮他的臉,砰上門。 之行灼灼望我,一面泛紅,香煙快燒到她手指了,她還一動不動地看我。我靠著門,也是一動不動。時間是什麼呢,當一切都毀壞殆盡,我們還要計算什麼時間。我不知我們僵持了多久,只是她的煙也滅了。冬色甚隆。 天色暗了,夜沉沉。之行忽然輕輕一笑,隨而流下兩滴淚。我說:「無論如何,我們可以和從前一樣。」 她說:「不一樣了。不一樣了。你太天真了。你將來必敗在我手下。」我掩面:「我沒有要和你爭呀,為何你要四出討便宜。」 她說:「他可以幫我,上雜誌,或許成為一個Isabella Rossellini,你可以嗎?」 我說:「你何苦要在男人身上討好處,我們又不是妓女。」她答:「你沒有在男人身上討過便宜嗎?在這方面讀過書與沒有讀書沒有分別。」 我緩緩跌坐。我想起一些人,與我吃早餐,與我吃晚餐,與我吃酒的人。想起那一個人,因為他在我醉灑的時候有一塊手帕,我險些托以終生。 每人都有每人的弱點。「我餓了。」之行起來,裸著身,隨便抓一件衣服,跟我說:「借一借,我要出去。」我讓開,她的腳步撻撻遠去。太陽菊在黑暗中靜靜枯萎,我閉上眼,忽然明白什麼叫「身外物」。從今事事都是身外物。 這天晚上我睡得早,翌晨醒來見之行抱著兔,熟睡如嬰。我留下字條,說我晚上在飯堂等她吃飯,便出去上課。我沒有想到她會來。 我坐在近落地門的桌子等她,冬日之暮垂落如死。之行走來,一把長髮半束起,毛衣長褲,披著圍巾,帶著明藍彩石耳環。她見到我,輕輕笑,我發覺她已長大成一個女人,連笑容也很有分寸。可見得這些書也沒有白讀。 我們點了菜,喝一點啤酒。之行吃得很少,但喝得很多,飯未吃完已是雙頰泛紅。我們講起了教社會學的老師,他猝然被校方勸喻提早退休,二人額手稱慶,大家齊齊乾杯。她說她得了一張模特兒合約。我們都說好。我告訴她我了寫好了論文大綱,又申請了去英國的獎學金,而且約見了,大家都很高興,笑得一團,我有點打酒顫,之行給我披她的圍巾。風很大,我緊緊地貼著之行,說:「冷。」她便摟著我,一直在校園走。夜很碧藍,極美,我說:「讓我們畢業後搬去一個這樣的地方。你出外工作,我在家做功課。」她靜一下,然後說:「怕你不安於室。」我笑:「我安於室的呀,你看我這樣瘦,有條件不安於室嗎?」她又按一下胸口,說:「這樣,我怕我不安於室呢。」 大家靜了好一陣,之行忽然緊緊地擁我一下,我為她突如其來的熱情嚇了一跳。她放開我,便說:「晚了,你快到圖書館收拾吧,我先回了。」 我揚一揚手,轉身便去。她給我揮手說再見,我罵她發神經,又不是生死離別,我頭也不回地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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