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碧雲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 上頁 下頁
嘔吐(3)


  「沒有。此外她一切都很好。她很溫柔,又很堅強。我炒金炒壞了,她去跟經紀講數。借錢給我。去旅行她訂酒店,弄簽證,負責一切。我家的水龍頭壞了,她來替我修理。我跟她生活,感覺很好。雖然如此,我時常覺得無法接近她。」

  「你覺得很好,她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這樣,你為何要來找我呢?」

  「因為現在我想離開她。」

  葉細細離開以後,我的生活得到表面的平靜。我開始在政府醫院工作實習,和趙眉結了婚,很快有了孩子。香港經濟開始起飛,每一個人在賺錢的過程裡有無限快樂。因此昔日的戰友更作風雲散。吳君當了一個地產大王的助手。小明當了諧星。還有的進大學教書,都開始禿頭,長肚子。這種生活非常沉悶,我卻無法擺脫它。我除了當醫生,我什麼也不會做,我甚至不會打字,或使用吸塵器。工作、女兒花了我絕大部分的時間,我的頭髮在不知不覺間斑白。有時下班回來,很累很累的抱著女兒,在她睡床邊朦朧睡去,依稀聽到了披頭士的音樂,我在柏克萊城張貼標語,懷裡卻是葉細細,才九歲,受盡了驚嚇,這一次和我眼前的一切沒有關係。

  窮極無聊,我決定自已開業,好歹賺點錢。在山頂找了間小房子,窗外有落葉,迎著西。趙眉嫌租貴,地點又偏遠,但我堅持租下,因為在此,很像在加州,可以看到窗外金黃的季節。

  細細在英國期間,回來度過幾次假,她住在曼徹斯特。我總是避著她,與趙眉、女兒一起見她。她看來亦很正常,衣著趨時,像任何一個美麗的黑人混種少女。她那種流于俗套的青春美,反而讓我心安。因為她正常,我便不會受她誘惑。反正這些青春美女,一毛錢一休,每年港姐選舉都大把大把的任人觀賞評點,此時我行年三十六,年近不惑,對於皮膚的美麗,只讓它僅止於皮膚。細細有同年紀的男友,相伴而遊,她與我之間,似乎就已完滿結束。

  後來母親心臟病猝發逝世,細細回來奔喪,在喪禮中招呼親友,張羅飲食,竟也十分周到。我並不悲痛,只是十分沉重,吃了鎮靜藥,只得一個軀體,心底有一種很徹底的疲倦。趙眉跟女兒自然也不知道,女兒如常撒嬌,趙眉如常哄護。母親遺體火化時,我和細細就站在火化爐外面等。遠處見到濃煙,也不知是哪一個屍體。細細伸手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很溫柔而堅定,就像當年趙眉的手,跟她小時候不大一樣。然後她低低的問我:「詹克明,你對你的生命滿意不滿意?」我一怔,看著那燒屍體的濃煙,在空中漸漸散去,暮色蒼茫,此時我內心非常哀傷。

  我和細細晚上相約在中環一間義大利館子見面。我診所關了門,特地回家換衣服,洗了澡,穿了一雙新襪子,才去見葉細細。因為心情有點緊張,抽了根煙。出了家門,又覺得不好,折回家,擦牙。如此折騰,自己也覺得好笑。細細早到,見得我,站起身來迎我,大家都非常禮貌而客氣。她將蓬鬆的頭髮束起,戴了一雙長及胸前的吊墜耳環,穿一件銀紅的絲襯衫,非常的俗豔。我們開始交割她母親款項的音量,有信件,要她簽署。她亦年滿二十一,母親和我已經完成了我們的責任。

  細細決定放棄大學二年級的課程,回港定居,她討厭英國。我們叫了冰凍的新酒,嘗點義大利芝士。細細說她在義大利被打劫的情況,一會又談到巴賽羅那的米羅博物館,布拉格的城堡與水晶,相對起來,我的工作就很單調,愈來愈像幼稚園教師。她聽了靜下來,很嚴肅的問:「在沒在像我這樣的女病人?」我笑:「沒有。」她又問:「有沒有碰她們呢?」我老老實實的答:「沒有。」她又忽然問:「你是個好男人嗎?」我想想,道:「那要待別人來評定。」她堅持:「我問你。」我只好答:「我想我是。」她便說:「我懷孕了。」

  這是我第三次接觸她的裸體。麻醉師為她注射麻醉劑的時候,她拉著我的白袍,問我:「詹克明,你可否愛我呢?」我一怔,反應很慢的,道:「葉細細,我不可以。」但她已經失去知覺了。我到手術室拿著鉗子與吸盤,充當一個護士,我的舊友非常熟練的張開她的陰道。她很快的流了血。細細堅持要我在場,不知是一個陰謀還是一個誘惑,她的血就像是生命的傷害,很多很多的湧出來,鉗子非常冰冷。我抬頭看見手術臺的燈。吸盤抽出了胎兒,在膠袋裡盛了一攤血肉,來自細細體內。我輕輕的碰一下她的胎兒,猶有溫熱。此時我忽然想與她有一個孩子。

  她的身體很虛弱,我便把她接回家去,告訴趙眉她做了腸胃的小手術。也事有湊巧。趙眉患了急性胰臟炎,要入院住天,做點小手術。一下子我身邊有兩個親密的病人,實在分身不暇。有一天實在累極,下午沒有預約,便提早關了診所。回家休息。小女兒到趙眉母親家裡去。下午的家靜悄無人,細細想來已經休息。她有點低血壓,體力恢復得很慢。回家我又聞到一陣淡淡的酸餿氣息,回憶一陣一陣的向我襲過來。這許多年了,此情此景都似曾相識,但其實那些日子都不會回來了。盛夏炎炎我感到了一陣冰涼。倒了一點威士卡,加很多很多的冰,就此在客廳睡了。

  醒來是黃昏,眼前卻在一個黑影,我以為是我自己死亡的影子,心裡一驚,便醒過來了。細細以背向我,正在喝我剩下的威士忌酒,想來酒已暖了。我不動聲色的看她,她穿著白色絲質睡衣,沒穿睡褲,只有一條白絲小內褲,皮膚黑亮,腿上卻一滴一滴的承接了眼淚。細細哭了,我不敢驚動她。不知她為何而哭,或許只是為了生存本身:如此風塵閱歷。鐳射唱機開動,隱隱傳來貝多芬的《莊嚴彌撒曲》。《彌撒曲》恐怕是貝多芬最莊嚴而哀傷的曲子了。此時我亦感到了與葉細細有一種非常莊重的接近。

  好一會,她的淚停了,開腔道:「你為什麼不愛我?」把我嚇了一跳。我伸手揩抹她膝上的淚水:「你知道,愛情並不是一切。我是你的醫生,我時常都是。」細細低聲道:「對你的愛情是一種病吧,我渴望病好。」我說:「你渴望,便得著。」——多麼像耶穌基督,我幾乎要笑出來。她轉身看我:「詹克明,你可否令我幻滅了?不再愛你?」我慢慢地撫摸她:「可以。我原來是一個不值得的人。」我輕輕的撫她的乳:「你長大了,不再追求不存在的事情。」這樣她便吻我了,唇那麼輕而密,如玫瑰色的黃昏小雨。她褪去她的睡衣,她的皮膚如絲。我只是怔怔的讓她擺佈,我心裡卻非常清楚,我們愈接近幻滅了。

  我很想進入她的身體,同時我內裡卻升起一種欲嘔吐的感覺。此刻我突然明白細細的嘔吐:感情如此強烈,無法用言掌握,只得劇烈的嘔吐起來。細細緊貼著我的身體,如此豐盛廣大,如雨後的草原。我無法不進入她,如同渴望水、睡眠、死。她在低低的呻吟,說:「我希望做一個正常的人,詹克明。我不要再愛你了。」我一動,便說:「好。」她的淚一滴一滴的流下來。她剛做完手術,內裡非常的柔軟敏感而且痛楚。她額上沁了一滴一滴的汗。我想退出來,她緊緊的纏住我:「不要走。」她的臉孔扭曲,卻又笑著,分不清是痛苦還是什麼,非常詭異。

  我緊緊的按著她的肩膊(她的肩非常瘦削而又堅硬),劇烈的動起來,也不管她的痛楚,此時我若有小刀還是手槍,我會毫不猶疑的殺死她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快便射了精,而且從來沒覺得這樣疲乏,幾近虛脫,她看著陽臺外的夜色,一城的燈光細細碎碎的亮起來。我感到十分難堪,立刻穿回衣服。她赤裸著,抽根煙,神情十分冷漠,猜不透,我十分懊惱,大力的捏自己的臉孔。她便邪惡地笑我:「就像一個失節的女子。這年頭即使是女子,也無節可守呀。」我隨手拿起水晶威士卡杯,摔個稀爛,便大步走出家門。

  我沒開車,獨自走下山去。路上急走,只看著自己的腳步,也沒多想。到了城中心,下班的人潮已開始散去。有人在地車站口賣號外:「中英草簽號外!中英草簽!」抬頭仍然看見銀行的英國旗。主權移歸了,世界將不一樣。我走過中環的中央公園,有學生在表演街頭劇,鼓聲咚咚作響,在現代商廈之間回聲不絕,如現代蠻荒。一個戴面具的學生道:「我一覺醒來,英國變了中國……」這世界跟我認識的世界不一樣了,不再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了,在情欲還是政治層面均如此。但以前不是這樣的。在柏克萊,在60年代……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不敢再回那個家,在酒店住了幾天,再接趙眉出院,趙眉十分虛弱,倚著我身上,十分的信任,連我也覺得安全,畢竟是一個妻。我也緊緊的挽著她。還沒有進家,已經聞到一陣焦味。我急步進門,大吃一驚。那張我和細細在上做愛的沙發,我在加州時用的行李箱,以前我穿的舊衣服,細細兒時的玩具,都擱在客廳裡,燒個焦爛,天花板都熏黑了。我急怒攻心,就在客廳裡瘋狂地將遺骸亂踢,踢傷了腳。我要告她、用木棍打她、殺死她。但其實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再見到她了。

  細細走了。她決定不再愛我,做一個正常的人。

  我在盛怒中忽然流了眼淚,此時我體內升起一陣欲嘔吐的感覺,強烈得五臟都被折個稀爛,我沖到洗手間,只嘔出透明的唾液,眼淚此時卻不停的流下來。

  我的過去已經離棄我了。

  此時我突然心頭一亮:在黃昏極重的時刻,眼前這病人和年輕的我如此相像:低頭思索的姿態,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

  「為什麼你想離開她?」我問。

  「我想……她有病。她看起來卻一切都很正常。大概是去年冬天吧,耶誕節假期之前,她和我都留得比較晚。我埋頭在寫報告,抬頭已是晚上十時。我去找她吃飯。她在影印,我站在她身後,一看,她在影印的全是白紙。我叫她,她便開始伏在影印機上嘔吐。斷斷續續的告訴我,很厭倦。不知道她厭倦些什麼。」

  「那天後她就拒絕與我作愛。」

  「那時她開始有病吧。很奇怪,她在很突兀的時刻嘔吐,譬如與一個客人談價錢,在法庭裡勝訴,或在吃東西,看色情刊物等等。」

  「這為了她的嘔吐想離開她。」

  「她失了蹤你應該很高興。」

  「我應該是。但我……」

  那次在戲院裡碰到細細是她走後唯一的一次。我輾轉知道她當了兩年的空姐,因為涉嫌運毒被起訴,所以停了職,後來罪名不成立。她就到了倫敦念法律。她決意做一個正常人,正常的職員,有一個正常的男朋友。閑來挽著手去看電影,她的生命便從此沒有我的份兒,我想理應如是。但那天她在電影院來將我的手緊緊一握,我在電影院裡便非常迷亂,連電影裡的60年代也無法牽動我。電影還未完我便走了。

  此時天已全黑。我們兩人在小小的檯燈前,兩個影子,挨湊著,竟然親親密密。我脫掉白袍,要送我的病人下山。我關掉空調,病人猶坐著不動,我不禁問他:「我還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呢?」他才答:「我應否去找葉細細呢?」「啪」的我關掉了燈。一切隱在黑暗裡。我說:「她已經離棄你了。」聲音如此低,就像跟我自己說:「不用了吧,她會為她自己找尋新生活。」

  病人與我一同離去時,我才發覺,他跟我的高度相若,衣著相若,就像一個自我與他我。我們都是細細在追尋的什麼,可能是愛情,也可能是對於人的素質的要求,譬如忠誠、溫柔、忍耐等等。我們不過是她這過程中的影子吧。病人也好,我也好,對她來說可能不過是象徵。我們二人在車裡都很沉默,很快我們便下了山,病人要到中環去赴一個晚餐的約。快要抵達目的地時,他忽然問我:「詹醫生,你和細細在沒有做過愛?」紅燈一亮,我登時煞了車,二人都往前一沖:「沒有。」我說。「為什麼?」他便答:「因為細細有一次說,她曾經有過你的孩子。」

  綠燈亮起,病人不等我回答,便說:「我到了,謝謝,再見。」便下車去了。我呆在那裡,不知他的話是什麼意思。是細細的幻想還是真的。我這生或許沒有機會知道了。我亦不明白我自己。

  我分明與葉細細做過愛(她的內裡非常柔軟敏感而又充滿痛楚),我竟要騙他。我如此懷念60年代,現在我的生命卻如此沉悶而退縮。香港的主權轉移,到底是為什麼。收音機此時卻播了約翰·列農的《幻想天堂》來。美麗的約翰。列農。美麗的加州柏克萊。美麗的葉細細。金黃色的過往已經離開我。我身後的車子響聲徹天。我此時感到整個世界都搖搖欲墜,難以支撐。我便下車來,在車子堵塞的紅綠燈口,想起我的前半生,我搖搖擺擺的扶著交通燈杆,這前半生就像一個無聊度日的作者寫的糟糕流行小說,煽情,造作,假浪漫,充滿突發性情節,廉價的中產階級懷舊傷感,但畢竟這就是我自己,也實在難以理解。而這時候其實已經是冬天了,秋日的逝隱在城市裡並不清楚,新夜裡我感到一點涼意,胃裡直打哆嗦,全身發抖,我彎下腰去,看到灰黑的瀝青馬路,我跪下,脾胃抽搐,就此強烈的嘔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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