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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紅(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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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青便扯她,示意趙得人在,細容又啪韃啪韃的回廚房去,倒是細眉抬起頭來,叫她「玉姊。」那件事發生後細眉將自己關在房間裡,足足一個月沒出房間門口半步,還是細玉給她送的飯,給她念當天的報紙,替她按摩。待她決定出房間門口細玉便給她收拾書包上學。那時她們差一級,細玉念中四細眉念中三,當天上學細玉便要接她回家因為她在課室撤了尿。「她有病。」學校修女們說,細眉記得那是校園中鳳凰木盛開的季節,蟬鳴吵得不得了,帶細眉回家後細玉回校練習游泳,在池水藍色的盛夏,她流了眼淚。那時她十七而細眉才十五。現在細眉已經30歲。 打從那個鳳凰木盛開的季節,細玉忘記了少女日子,天天都在練習,成天不在家,練習到藍水池燈火通明:90度直角插水,二周半側翻。直到20歲參加亞洲跳水錦標賽折斷了左腳小腿骨才驚覺已經過去了少女時刻,在醫院那二個半月她才想到原來人生活著除了游泳跳水比賽考試上學還有其他。她帶點訝異與陌生進入女子的青年期。他從來沒懷過春就已經長大。細眉也就在那個季節停留在驚怯安靜的少女期,成了正常生活,她可沒記起原來細眉有病。「下星期該來我家住了,你有甚麼想吃的?」細眉此時卻「哇」的哭出來。「一定是細涼來了,細涼一直是細眉的死對頭。」 細容笑說,拿著九套碗筷在數:「好像只得八雙半筷子,哎,這不是細月你小時候用的象牙銀筷?要不要拿回去?」細月搖手道:「不不不,象牙是。違禁品,不環保,況且現在多吃西餐,用刀叉。」細月又笑說趙得人說:「細涼特別不喜歡她姊細眉,細青和爸爸要她照顧她,她便常常作弄她,用塑膠蛇嚇她,給她吃紙,騙她是新式點心。細眉因此對細涼特別敏感,一次細涼在街頭給人打劫,細眉已經睡了,忽然哇的哭起來,一味的叫細涼的名字。」 這時叮噹的響了門鈴,囡囡去開門,站著的是一個短髮女子,細長眼睛,恐怕就是細涼。「肚子很餓,有吃的沒有?」細涼邊進來邊喊,見到細容,哇的一聲:「怎麼了,你回來了都沒有人告訴我。」細容望望細月細玉,「唧」的笑了:「細涼,你做了甚麼,她們都不敢找你。只支派細眉打電話給你。細眉你知道的……」 細容見細涼打扮得廣告女郎似的,仙奴耳環仙奴假金頸煉,一套仙奴粉紅套裝,配一隻仙奴手袋,不禁嘖嘖稱奇:「你們香港人都喜歡穿這麼一身名牌子。」細涼一邊脫鞋一邊道:「月姊又不一樣,你不數說她?」無線電話響起來,細涼「喂喂喂喂喂喂」的,細眉惡作劇似的將電視聲浪調得老高,細涼便扯大喉嚨:「我是。明天?明天我沒約人呀,你是誰,你找誰?打錯,線。」細青在廚房裡高聲叫:「細涼細玉細眉,開飯了,快來張羅桌子。」 細容忽然抱著雙手,在燈下幽幽的向細月道:「有多少年我們沒這樣聚過。這情景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細月淡淡的道:「我可不願意回到小時候呢,多麼可怕。」細涼此時沖著趙得人:「你就是我姊夫?」細月方道:「這是趙得人,這是六妹細涼。」細涼緊緊的握著趙得人的手,像共党幹部一樣有一種誇張的熱情。細涼又轉過身去招呼細玉:「最近有沒有參加甚麼比賽,信心夠不夠,其實很多時候成功都是靠意志……」 細玉嗡嗡的聽得她的話,卻沒聽清楚,只是奇怪自己的妹妹,從那裡遺傳到說話的本領。細玉長她5年,從少到大倒上了她不少當,想到細涼還只有5歲的那年,細玉10歲,剛長恥毛,細涼便嚇她,毛毛長齊了以後,便會養孩子,養了孩子後便會像母親一樣整天哭泣,只要毛毛給人拔了後才不會養孩子。細涼便要她每天給她一毛錢,才給她拔毛,讓她每天巴巴的把自己的零用錢奉獻給細涼,落得看著小朋友吃冰條自己在垂涎,結果去偷小朋友的錢包,給老師發現了,見家長,母親打了她一身,細玉才結結巴巴的說錢都給細涼了,因為要拔毛。老母李紅脫掉她的褲子,見她的下體光脫脫紅擦擦的,把細玉細涼姊妹二人,狠狠的鞭打著,邊打細玉邊罵她:「你恁地沒用,蠢,連妹妹幾歲大都騙得你,蠢,笨,傻!」 細玉念此,臉上還是火辣辣的,20年前的耳光還隱隱作痛,她看著細涼,不覺輕輕掩著臉,現著幾乎是痛苦和訝異的神情,細月心細,在旁看著,便止著細涼:「好了好了,細玉現在當教練了,不比賽了,還問甚麼來著。」細眉看著電視,高聲道:「我在電視看見你跳水,玉姊。你跌在水裡,滿池都是水花。」細涼道:「那已經是6年前的事,你弄錯了,細眉。」也就在那一次亞洲區比賽,細玉折斷她另一條腿骨,經一年物理治療後還有點微跛。她的跳水生命就在她插水的那一刻──滿池水花──然而毫無痛楚──我和我的以往,就在這一刻,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斷裂。細玉霍的站起,搶身在電視前,說:「看甚麼,有甚麼好看。」「啪」的關了電視機。突然屋子非常寂靜,失聲電影似的,各人在燈光裡互相望著,哦,細細長長的眼睛,微笑與眼淚,周家姊妹的前半生,影子一樣的記憶,在靜默裡侵襲。 細眉良久方小聲道:「姊姊,我濕了,要換。」囡囡在疊麻將牌,為突然的靜默驚嚇,啪的失手按在麻將臺上,也就將麻將台推翻了,擘擘啪啪的瀉了一地的麻將牌。眾人方回過神來,細容道:「細細怎麼還不來,過年了,還要上學嗎?」細青道:「她可能忘了。如果頭不是生在頸上,她可以忘掉自己有個頭的。」細容細月細玉在「兵兵」的放碗筷,趙得人幫不上甚麼忙,愈覺得自己的閑及局外,退著退著,便退到門後去,有人按鈴他便嚇得一大跳:在周家,很容易變成為竭廝底裡的。「我遲了,我遲了。」進來的是個小小的女子,周家女子數她長得最小,然眼睛依然細細長長,微桃,不笑也像笑,因為小,五官精細得不得了,象牙微雕似的讓人驚異。穿著一件男裝襯衣,一條爛牛仔褲,一雙明紫塑膠鞋。「我挨家挨戶的按門鈴,他們以為我傳教,或推銷,或打劫。」細容道:「這是老家呀,你沒來過嗎?」細青放下了一盤叫化雞:「她把這裡當作寄宿學校,每次回家都可以忘記門牌。」 細月便笑,拉著趙得人:「這樣你記得他是誰?」細細端祥他一陣,道:「記得,你是月姊的男朋友。」細月抿咀道:「你上當了,你根本沒見過他。男朋友倒是真的。」細細便「是嗎是嗎」的推搪過去,放下球拍書本,和囡囡談話玩遊戲機去了。「到齊了,到齊了,開飯吧。」細青拿著鑊鏟在指揮,看著細細和囡囡在玩吃怪獸遊戲,沒想到自己這妹妹已經長到那個年紀了,是個成年女子,大學四年級,可以談戀愛決定獨身結婚移民還是留下,快要穿起套裝上班畫設計圖,或戴頭盔到地盤去察看工程進展。一眨眼前她還是個飽受驚嚇的孩子,躲在衣櫃裡不肯出來,叫她:「姊姊,帶我走。」 她長她整整23年,老母出走後她幾乎就是她的母親了,有時她錯語會叫她「媽媽」,然而這個妹妹原來不應該生下來的。母親懷著她時第二次肺病發作,在療養院裡,天天發著微熱,萬念俱灰,夜來喝拉素消毒水自殺,劇痛不堪,不禁大聲求救,以為孩子會不保,拉拉扯扯,還是生了下來,只是紫紫的,小小的,所以叫做細細。孩子生下來特別不哭,李紅怕她肺不好,成天打她,希望她哭,肺氣量可以大些。細細小時是個敏感複雜的孩子,才那麼幾歲大,老是心事重重的樣子,長大了便好了些,進了大學住宿念工程後就不大回家,總是很忙很忙的,每次回得細青家裡總鬧著走,像這次她剛進門來便嚷:「吃完飯我要走了,我要跟同學去逛花市。」 細青站在熱氣騰騰的鮑魚雞湯後,臉目在燈下晃動,就像忽然很傷心的樣子:「你老是這樣,忙忙忙,走走走。你月姊升到當公司的總監了,又不見她忙得要走走走。你們來來去去當家裡是巴士站。」細月便打圓場:「好了好了,她小孩子不跟我們這群老妖玩。」又做好做歹的對細細道:「你到花市買一株桃花給大姊吧。你知道大姊喜歡桃花。」 細細看見大廳明明插著一枝大桃花,想說:「不是有了麼。」細月作勢叫她噤聲,她也閉上嘴,「好,好。」的便算了。七姊妹挨挨湊湊的坐滿一桌子,囡囡拉著細細:「我要和細姨坐。」細容叱她:「別多事,跟媽咪坐。」囡囡鬧起來:「我要和細姨坐。要和細姨坐。媽咪我天天都見著,細姨不常見。」細容也就讓囡囡挨著細細坐著了,2人又耳朵湊耳朵的,不知談些甚麼。細青靠梨木餐椅坐著,感到前所未有的累,打從骨子裡累出來,連眨一下眼皮都乏力,因此眼睜睜的,她們給她夾來了她做的叫花雞,髮菜蠔豉,生菜包,她卻看著一桌子的菜和人,無法下嚥,眼前都是盛開的桃花。 他要送她去相親時下著大雨,她那雙月白的緞鞋子擠得她痛得不得了,她便默默的一直流眼淚。細月才只得15歲,似懂似不懂的看著他們步出家門。老母去了打麻將,細月便在那裡幫忙抹地。細月的青春好像都和濕地布地拖有關:發黴的,微微腥臭的,邋遢的。細青頭昏腦漲,像大竹提琴,八音鑼鼓都在拉打,她父親周秋梨踏著七星步出場。她的妹妹成天在抹地。她的父親要將她出嫁。她便哽咽著:「我實在不想結婚。」周秋梨只說:「你不要多說了。你已經28歲。我們再這樣下去,我可擔當不起。」 細青抬頭看她父親。已經五十多歲的人,還非常的清秀,滿頭烏髮,嘴角微松,似笑非笑,低頭有一種女兒家的媚態。細青低頭說:「這……這從前呢……從前又怎樣……」周秋梨轉過臉去。她便沒有話,一路開車,駛向不可知的將來。「人家是古玩商人的兒子,你可不要失禮了。」細青低道:「這件事一開始便失禮。」便踏著油門,想不如撞車齊齊死掉算了。他卻沒理她,望著窗外,沉思些甚麼,好會方道:「要過年了。」細青望出車外,原來已經滿街都是桃花。 男的有一點兔唇,有一點遲鈍,古玩商人介紹父親是周秋梨,女兒是周細青,男的總是叫她「秋梨小姐」,又問「你今天晚上有沒有客」,害得古玩商人連連叱喝他:「周小姐是正正式式在外面做事的,不接待客人。」又問細青:「周小姐在那裡辦事?」細青低道:「沒辦事,在家裡幫忙,照顧妹妹。」商人又問:「讀書到甚麼程度了?」細青道:「小學六年級。」周秋梨陪笑道:「小女挺老實,其實她一直念夜校,已經中學畢業了,又念了些甚麼記簿。」 細青便道:「是簿記。」古玩商人便道:「周小姐挺賢慧內向的,不像這時代的人。和我家犬兒倒相配。小兒小時候患了腦膜炎,有點後遺症,但人挺老實,我怕他太老實了,就帶他上舞廳夜總會玩玩,讓他見識見識。他不喜歡歡場女子,說過不得夜,大天亮便走了,害得他早上總是腳尖兒冷冷的,就想找個媳婦。」細青聽得雙眼瞪著:「怕腳冷買張電氊子不就行了嗎,何必要娶媳婦。」古玩商人立刻沉下臉來:「他年紀還輕,才26,看上去比周小姐少多了,周小姐你可以多教教他。」相親在一間夜總會,還沒開門做生意,黑沉沉的,滿地是碎玻璃,泛著黯紫的光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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