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碧雲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 上頁 下頁
愛在紐約(3)


  細細駛的是一輛紅色小高富。風馳電掣,在深夜曼克頓,沖完了一盞紅燈又一盞,速度令我愉快而暈眩。「噗」的一聲,夜裡爆了紅的花。「噗」的又爆了一朵綠的,我以為是幻覺,原來細細在燒煙花。邊駕車還用香煙點煙花,又拋了好些給我。我噗噗噗噗的燒煙花,卻記掛著克明。他坐在細細身旁,一直很沉默。

  到了中央公園,細細下車道:「等我一下。」便掀起了行李箱蓋。我看克明,原來已經睡看了。在黯藍的燈光下看得他非常瘦削而憔悴。我輕輕碰下他的臉。他略一抬眼,又閉上眼睛,道:「葉細細令人很疲倦。我很渴望休息。」那邊細細好了,赫然長高了一尺,又長了獠牙長髮。克明不禁接起頭來。細細一左一右的牽著我們,「走,我們打劫去。我動手,你們接贓。」

  我的心不禁怦怦的跳起來。細細踏了傷殘人用的高腳,戴了假髮,正在張望,找尋目標呢。克明半陲半醒,顯得意興闌珊,深夜的中央公園非常冷而寂靜,不知怎的在這個世界大城市的中央竟也荒涼野蠻至此。我不禁又打了一個冷噤,便拉著細細道,「還是不要玩了,回家去吧。」細細側臉笑道:「怎麼呢,我們怕你寂寞才想點玩意兒呀。」我只是一味的搖頭。遠處迎面走來一雙男女,黑漆漆,只見衣服不見人,想來是一對黑人。

  細細又笑道:「我去。你們看。」只見她一步一步的迎上去,靠近黑人時忽然覺捏著其中一個的頭。另一個竟然飛奔去了。細細亦不糾纏,隨即放手中的人走了。很得意的走回來手裡有一個銀包。打開是空的。她便道,「錢都給他了。拿一個銀包,好玩。」克明接過銀包隨手扔在草叢裡,道:「回去吧,大家都累了。」我們三人在中央公園急步而走,細細卻一拐一拐邊走邊笑。

  回得家來。三人在門口挨挨湊湊。克明低低的對細細說:「我想搬回家睡。懷明一個人也不好。」樓梯燈很幽黯,細細湊上來,幾乎在克明與我的懷抱中間了。黑眼睛一閃一閃(秀麗如狐),微笑道:「宋克明。你回去住不要讓我知道你有別的人。你是我的。」克明輕輕推她,又顯得十分難堪,道:「怎麼會呢。」細細又湊近些,道:「讓我知道了我殺死你。」克明又在解釋,「我想照顧懷明——」細細接住了克明的嘴,道:「你們回去吧。我明兒去阿姆斯特丹。」

  我卻撞見了許之行。不是在學校,街上,而在克明的診所,我和克明約好去看剛上演《歌劇魔鬼》,是我買的票子,我在電腦中心工作,一看時間已經近晚上八時。電話老半天不能接通,我便到克明的診所去找他,原來約好的。門沒上鎖,裡面卻有人的聲音。找輕輕轉動門柄,聽到了克明咬牙切齒的聲音:「或許這會令你忘記你丈夫。」在門縫裡看去,牙醫射燈正亮著,之行躺在病人椅上,上身還穿著衣服,而克明正在扯她的發,在吻她,一拉一撞,小刀小鉗震得格格作響。我覺得那盞牙醫射燈亮得不得了,猶如大日光,灼灼地照到我身上來。而我不過是個影子。我渾身發熱掩上了門。

  在家門卻見到了陳玉。立在冷空氣中,不停地呵氣,沒戴帽子束著發,頸後是一朵黑紗玫瑰,正在低頭在寫一個便條留言甚麼的。看見我,低了頭,道:「今夜我想在此留夜。」我也不問,只道:「好。」她便道,「我的身份讓人告發了。移民局的官員會找我。我明兒到洛杉磯去。」

  我們後來到法拉盛的臺灣館子吃清粥,泡菜,黃魚,喝點臺灣啤酒。陳玉很渴望離開前吃點家鄉菜,我便跟她來了。她很少話,只默默的吃,垂下頭來,發後一朵黑玫瑰就在我眼前生長。我忽然明白玫瑰的誘惑性質。館子裡播著閩南小調。陳玉喝了酒,忽然細細的和唱起來,聲音渺遠而哀傷。她接著說起她家的事惰來。她家原在鹿港,打漁為生。小鎮煙霧彌漫,下雨點燈籠,晴天出殯,棺材在陽光下閃閃作亮,她灑著冥錢,哭爹娘,說著便咽在喉頭,說不下去,但她的臉容仍然很靜,不覺其憂傷。我也不會安慰,只陪著吃吃喝喝。大家便就此沉默下來。

  我們坐地車回家,地車裡陳玉睡了,靠著我的肩。好一會,她醒來,我笑道,「你時常都很累。」她說:「是。來到美國以後,時常很累。在臺灣千方百計要來美國,來到以後……原來自身難保。成天都很累。」她又閉上眼,雙目如蝶。對面一個黑人戴著黑眼鏡,用左手拿著大螢光筆在嚓嚓的寫字。地車是快車,一站又一站的飛過。我想,原來我不明白,究竟是怎樣的,情欲的糾纏,一個人離開原來的地方來到美國,紐約,流放之土,一站又一站的飛過。她眉心略蹙,一臉都是軟弱的疲憊,微貼著我,乾冰似的冰涼而又灼熱。我輕輕的碰了她的臉。

  上得地面來,下了雪。我們在雪裡默默移動,而她只是靜靜的靠近我,如花之照水,在街頭的一個轉角,綠燈閃亮的時刻,我抱著她輕輕搜索她的唇,她的牙齒非常小,蛇也似的,咬著我的唇。雪花跌下來,冰涼灼熱,燒成小火。她推開了我。道:「小弟不。」

  我們又在雪裡沉默地移動,中間隔了段小距離。快到家門,家裡亮了燈。陳玉伸手來握我,低聲道:「對不起。你和你長兄多麼相似,讓我意亂情迷。」然而她的眼睛已經在搜索克明的影子了。我低下頭來。她忽然在我的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很痛很痛,登下流了血(偶然成熟的盛草菌),她也不管我,連奔帶跑的去敲克明的門去了。

  我獨自在街頭溜達甚久。雪停了,我的雙腳已經麻透。回到家裡,已經黑漆漆,暗裡猶有二人濕淋淋的呼吸聲。我一夜沒睡好,總覺得從高處墮下,死亡如百合花,一瓣一瓣的承接我。一張眼,已是天色昏暗的中午。空氣有微腥的氣息,摸一下克明陳玉的床被已是冷的。

  這天陽光很好。陽光照在身上卻不暖,隔了千年,我在電腦中心的樓梯曬太陽,閉上眼,卻感到了身上有影子。張眼便看見了許之行,黑色毛裙子,發用血紅的絲巾束起,戴著黑眼鏡,嘴唇飽滿,臉色卻十分蒼白。我起來,與她吻臉道安,卻撇見她頸上有淺淺的,手指的淤痕,她看見我的目光,只微微一笑,輕輕用手遮住了傷痕,道:「沒事兒。」我道:「可以有幫忙的地方嗎?」她答:「陪我走走。」

  我們在空氣清冽的校園裡走動,腳下是已經腐爛的,索索的楓葉。她走著走著,愈走愈慢,忽然停下來,仰臉向著陽光有點吃力的呼吸著冰冷的空氣,在這些無聲的姿態裡,我忽然明白沉默的凝重與哀傷。一會她又好了,繼續走著,在手裡褪下一隻鑽石戒指來,塞入我手中,「請你還給宋克明。」

  我只道,「哦。」便將戒指放在褲袋裡,硬梆梆的一顆石頭。她隨手扯散了紅絲巾束著的發,道,「我要離婚了。」又冷笑道:「總算拿到了房子和綠卡。」我不禁道:「這不就可以和克明結婚嗎?」之巧笑道:「宋克明是個怎樣的人。」她撫著頸上的傷痕,「我怎會由一個火坑跳入另一個火坑呢。」

  她興致又好像高了點,要我陪她去大都會博物館看David Hockney的畫展。我還是滿心疑惑問她:「這怎辦呢?你的女兒呢?你丈夫還喜歡你吧,你怎會跟他離婚呢?」她忍不住笑了,雙手捧著我的臉道:「多可愛的小弟。我丈夫應該娶的是你。我最最冷酷的了。」

  早上的博物館很寧靜。之行看得很專注,我卻靜靜的看她。她的專注和寧靜如新古典時期的少年石像。我時常覺得之行應該是個藝術學生。

  她笑,「我也覺得應該如此。但看紐約的藝術家一塊錢一打。」

  我們又到義大利餐館吃了午餐。她老說我像她北京的小弟,我總是覺得不高興,下午又有課,匆匆吃完餐我便要走了。我們在陽光充盈的午後分手。之行立在街頭,大衣領高高豎立,血紅絲巾在她身後揚起,她仰著臉,顯得十分倨傲。她要看著我走,我走了沒幾步,心裡突然長了平寂的欲望,走近了她,飛快的吻了她的唇,轉身便跑,風景如鴿子飛翔,充滿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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