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碧雲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 上頁 下頁
愛在紐約(5)


  克明送我回家,「砰」的一聲又出去了。我坐在床上,窗外透著暗藍的街燈,影子重重。我但覺渾身發熱,開了水喉,喝了一杯冷水,就此異常清醒,頭上來來回回都是砰砰的腳步,遠處有槍聲,東河沉寂,頭頂有一列地車駛過。細細秀麗如狐,笑聲亮如一城的細鑽,在明媚的西貢河邊,還處有地對空飛彈……掩著肋骨,靜靜的道:「多麼奇怪,笑起來都痛。」我掩著耳,克明就在我眼前,強壯而又美好,道:「我以為我愛她,我卻打她。」隱隱卻聽到之行的歌聲,她仰著臉,在濕濕漉漉的百老匯大道,唱「貓」裡的「Memories」,低下頭來,道:「我母親是一個芭蕾舞員,在文革……所以……」而陳玉面容時常都很靜,溫柔如蝶,此時卻不知流落何方。我摸摸索索的坐下來,突然長了年紀,便在枕旁掏出了細細留下的古柯鹼,倒一列在桌上,慢慢的吸著,靜靜躺下,心裡滿是暖暖的惆悵。

  我醒來已是翌日黃昏,窗外透了藍白的閃燈,窗打開了,風一陣吹來,揚了一地的煙灰。我輕輕的起來,卻聽到了樓上來來回回的腳步聲。打開門了,在細細的屋子門口,見到了克明,和兩個穿制服的員警。員警見我,便問:「他有葉細細家裡的鎖匙嗎?」克明答:「他不認識她。」員警又道:「宋先生,謝謝了。」和克明握手便離去。

  克明走到我面前,站著,低低的道:「葉細細已經死了。」他臉上有藍色的影子,伸過手來,緊緊握著我的,此時我才得知,死亡原來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令我們很靜默。我卻升起了一種欲嘔吐的感覺,在夜裡亦如大白中午,一個盛夏,我汩汩的流了汗,昏眩而又作嘔……。克明抱著了我,我說:「克明,我……」他便輕輕的吻我後頸,愉快而又痛楚,昏眩而又作嘔。寒的是星,熱的是大白正午。我緊緊的咬著下唇,抵受情欲的誘惑,克明在我耳邊低低道:「離開我。離開紐約,離開我。」我的下唇麻木而微微出血,呵,這怎可以,克明是我的長兄,三十三歲,美國公民,剛在曼克頓四十二街開了一間牙醫醫務所,見著我,還沒脫掉白袍,便一擁入懷,道:「長大了好些。」在寂寂的黎明裸著上身,身上是細細的新生齒痕,坐在我身旁,說:「我只是不希望你像我們。」在火爐旁邊,細細精緻如蛇,纏在克明身上……一盞明亮的牙醫照燈底下,之行和克明,讓小刀小鉗格格晃動……陳玉在克明懷裡,流著無聲的眼淚,克明在幽黯的梯間,抱我吻我,葉細細已死了。我掩住了頰。 他踭地放開了我,一拳頭打在牆壁上。

  我轉身以背向他。

  我們離開了家,克明一語不發,只是駛過皇后大橋。我亦不敢招他,怕他打我。克明駛過了「森林高地」,一帶都是南方美國的房子,門明前有花徑,在夜裡猶見路旁楓葉都長了芽。春天還是毫無遣憾的來了。 房子極幽黯。之行來開門,臉孔煞是蒼白,鼻尖泛紅,雙目仍然很清澈明亮。她看著我們,也不驚奇也不歡喜, 只道「哦。是你們。」便招呼我們入屋。

  窗裡只亮著一盞吊燈,地毯都卷起,沙發倒放,鋼琴用麻細紮著,客廳都是雜物,地上擱著一架灰色電話,薄薄的鋪了一層灰塵。之行正在空蕩蕩的客廳中央,在喝一杯暖的洋蔥湯,地上擱著一瓶大雅菊,她此時站在這一盞寂寂的吊燈之下,腿上有淡淡的月色似的影痕。克明也不開腔,只坐在暖管上,默默的吸煙,窗外沉沉黑黑。之行才說:「房子已經賣掉,我……」忽然電話響,之行便頓了下來,鈴聲晃勤,灰塵一層一層的揭起,之行沒有接聽,由它響著。我才知道文明世界,也可以荒涼寂靜。電話鈴聲停了,克明道:「葉細細死了,之行。」

  之行忽然笑起來:「多麼奇怪。我弟弟在北京大學失了蹤。他有問題。被留查期間失蹤了。」克明便起來,緊緊的擁著她,一不小心,野雛菊塌翻了一地,閃閃發亮,都是玻璃與水。吊燈正微微晃動。克明忽然跪下,膝蓋緊緊的壓著玻璃碎,拾起了地上的野菊,道:「之行,讓我們結婚。」之行苦笑,道:「為什麼呢?我已經有了綠卡。」克明接著道:「我會令你幸福,之行,讓我們結婚。」之行只一味的搖頭,道:「不,不,不。」克明道:「為什麼不,讓我們在紐約安定下來,我在長島買一間房子 我們養一個孩子,他會是土生美國人。讓我們結婚,之行。」之行只道:「不。因為在紐約,沒有一件長久的事情。因為你對我的愛情也不長久。因為你跪下的時候,還沒有起來,你已經不愛我了。」之行掩臉不看克明。克明一直跪著,牛仔褲慢慢滲了血,空氧裡有腥甜的氣味。之行便抬起頭來迎著光,一頓足,竟然轉身走了。克明緩慢而痛楚的起來,慢慢拔掉膝前的玻璃。我只是十分疲倦,在吊燈下坐著,喝著之行遺下的一杯冰涼的洋蔥湯。 洋蔥令我流淚,我想離開紐約。

  第二次的古柯鹼不再令我歉疚。它只是緩緩的進入我體內,生長著,一種透明的寧靜。我難以解釋。伏在窗前,夜歸人的皮鞋一隻一隻的走過。紐約的春天,極不穩定,哇的下了雨。電話鈴響,我爬爬跌跌,「砰」的撞到了門牙,不知有否碎了。滿口仿佛都是沙粒。

  來電的是聖地牙哥海關,一個來自墨西哥的女子,叫做陳玉,被懷疑在美非法工作。在她的行李箱裡找到了宋克明的名片。宋克明不在,你們認識她嗎?認識,她住在你家嗎?哦,是。她如何生活呢?我們照顧她。你是她男友嗎?哦,是,我們情同姐弟。

  放下了電話,臉上無限痛楚,濕濕粘粘,原來我流了一身的鼻血。人便醒了一大半。方才的電話不知是否幻覺,一摸電話聽筒,還是暖的,陳玉是誰,到底存在不存在。存在又有甚磨依據。我懷疑我自己瞬間也會煙消雪散。

  我們在一隊遊行的隊伍裡再次碰到之行。細細死後,克明變得很喜歡看電視。午夜在沙發上看電視,喝啤酒,半張著眼,小指卻把玩著他買給之行的戒指,半睡半醒間,流下了唾沫。有時掛電話給陳玉,她的家裡永遠無人,她真的離開了。他便愈來愈像一個老人。之行搬走以後,顯然不願意再見克明,甚至沒有給他留下電話位址,我們的生活便登時空洞了許多,永遠應像住在一間灰塵佈滿的房子,地上有一束大雛菊,午夜鈴聲不絕,無人應聽,只有電視永遠開著。 我們在電視節目裡看見了火光熊熊的天安門廣場,我和克明都在香港出生,長於美國,天安門離我們很遙遠,甚至完全無關。中國這一場戲劇真是精采,我們在電視離看一場又一場的示威場面,克明忽然醒過來,拉著我。

  在這一個星期天下午的現場轉播,新聞片離我們看見了許之行。旁白員說:「一群中國學生在中國大使館面前抗議中國政府使用武力對付學生。」之行在人群中,戴著黑眼鏡,神情很是茫然,舉著「抗議紐約與北京繼續成為姊妹城市」的牌子,才一個鏡頭,便沒有了。克明卻不覺站起身來,緊緊的握著我的手。拉著我便走。

  我們在示威人群離找到了許之行,人們在唱中國國歌,有人迎著初夏的大日頭,吹了小號。她單起了示威牌子,想遮一下陽光,影子淩亂而修長。克明叫她:「許之行。是我們。」她還沒說上話來,克明已經緊緊的擁著她,低低在她耳邊道:「時常掛念你,許之行。」之行低下頭來。她瘦削了很多,臉目和克明一樣憔悴。遠處有十幾個中國學生圍毆幾個在隊伍中喊支援中國共產黨的白人,人群起了哄,喊聲震天。我倆在人群中不發一語。良久,之行方道:「謝謝。」

  那幾個年輕學生,已把幾個白人踢倒在地上,白人輾轉呻吟,渾身是血。人們更瘋狂了,誰又吹起了小號。之行皺眉,一會冷笑道:「多麼像文革。」她徐徐的伸過手來,緊緊的握住我們的:「如今我只有你們了。」她側著頭,想笑,又道:「我是多麼的軟弱,一定是眼前這些事令我軟弱了。」克明抱著她的臉,輕輕解開她的黑頭巾,笑道:「噢,不,是因為你愛我,所以令你軟弱了。」之行搖頭道:「不,不,不。」有人跳上臺演說了,在談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又有人跳上臺去搶麥克風,另一些人在台下喝倒彩。

  有人唱國際歌,真是吵,克明在人叢中,緩緩的跪下來,緊緊的抱著之行的一隻手,道:「之行……」再說已經聽不清楚。我站在人叢中,非常的分神,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有人鬧革命,有人吵架,有人在求婚,但求一己的安定與長久。正在鬧得不可開交,忽然又下了雨,果真是夏日紐約。遊行集會的人四處奔逃,擴音器材漏了電,正在燒著火花,啪啪作響。之行拉著我,另一邊拉著克明。她的手,溫暖而有力,手指上堅硬的石頭壓得我隱隱作痛。我舉起她的手一看,原來她已經戴上克明原來買給她的戒指。克明見著,便笑道:「我隨身攜帶十隻這樣的戒指,是我今天送出的第七套。七是幸運號碼。」之行正色道:「你敢。」克明便在那裡低聲陪不是。人群此時開始散了,留下了一地的傳單。來也快,散也決,原來所謂愛情,亦不過如是。不遇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因焉事情一件一件的突生,令我時常感到了寂寞。盛夏正午,我下了所有的窗簾,在幽暗裹感覺古柯鹼的舒緩。我又多時不見克明瞭,他和之行在長島置了房子,正在忙於裝修。我時常獨自一人。下午伏在沙發上,吸了一列古柯鹼,在意識與意識之間,見到了克明,緊緊的握著我的手,道:「你為何會如此。懷明,請你醒來。」

  張眼見他站在床前,不知是因為快樂還是焦灼,臉孔非常藍非常蒼白,靜靜地在看著我。我一驚,站起來。在鏡子裡看到我們倆的:臉孔非常藍非常蒼白,看來就像一對鬼。我不禁樓住了他:「克明。你回來了。」他抱著我道:「你有什麼事,你這樣瘦。」他的身體仍然溫暖,他放開了我慢慢坐在床沿。原來他帶了行李箱,正打開了衣櫃,收拾衣物。我緩緩的說:「你要走了。你真的要和之行結婚了。」他便說:「對不起。我不能照顧你更多。」我便問:「你愛她嗎?」他苦笑,道:「我不知道。」我默默地為他折迭衣物。他忽然搖頭道:「夫妻是什麼呢?日間打架,晚上做愛。」我便問:「你們打架嗎?」他笑道:「噢,不,她打我。」我們便失神的相對笑起來,也不知道他說真的還是在說笑。外面警起了尖聲的汽車響號。克明卻按著了電視機,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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