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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2004.12.24

  從昨晚到清晨,媽發了兩次燒,吃了兩顆普拿疼,讓媽很無奈。

  我也睡不著,斷斷續續一邊寫獵命師一邊跟媽聊爸,直到三點才在媽的勸說下嘗試睡覺。

  每天都發燒的日子,讓媽畏懼並無法如醫生預期的,在五天后出院。昨晚抽了兩管血,今早也驗了痰,預計下午就能夠知道媽的恢復狀況。

  昨晚幫媽擦澡退燒後,我坐在病床旁媽身旁,跟媽一起練習踢腳,然後聊起我小時候偷東西的事。

  媽說她根本不記得了,神色迷惘。於是我慢條斯理從記憶電影院的資料卷宗裡,一一搬出來放在媽的面前。

  國小五、六年級,我交了一群大人眼中的壞朋友,但也不過是打打架、偷東西、翹午休去校外打電動、下課聚賭之類的、每個男孩子在長大的過程裡都會期待發生的事。那些「壞朋友」讓我在回憶起童年時多了許多輕狂的色彩。

  那時做很多「壞事」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做壞事很有趣」,而是真的窮極無聊,無聊到只要有一個夥伴想到要這麼幹,其它人也就會跟著幹,偷東西就是這麼回事。無聊到發慌時,大家就會去7-11偷紙牌,去書局幹墨水筆,去雜貨店摸巧克力棒。

  偶而,我們會幹大票的,例如去玩具店摸瓦斯槍、模型。

  那天中午,我們六個狐群狗黨在學校附近的玩具店裡,想看看有什麼東西好偷的。但啊,觀察個屁,有什麼拿什麼啊!我手拿一個袋子,有心要打破所有人偷竊的時間記錄,一走進店裡看見一個聖鬥士模型就放進袋子(我還不知道拿走的是哪個聖鬥士!),快速閃人。

  將模型拿回教室後,因為過度炫耀的關係,很快就被打小報告的陷害,一狀告進訓導處。

  事情敗露,訓導處一通電話打回家裡,讓我被爸打得奇慘,媽也一直哭,對我很失望。家裡連續好幾天的低氣壓,彷佛這個世界正式宣佈我成為誤入歧途的黑社會似的。

  爸每次生氣,就是一個勁不說話,關起溝通的橋樑,直到誰去跟他鄭重道歉。

  而媽,雖對我失望,但更不放心,超擔憂我會走上歧途的,將來想要見我一面,不是得翻報紙,就是要去監獄掛號。

  雖然現在想起來,那些哈棒風格的荒唐,不過是成為一個唬爛派小說家所作的準備。

  回到媽。

  媽怕我又不好好午休出學校亂搞,於是每天「中午」不厭其煩地牽腳踏車到校門口,將我拎回家吃午飯。

  在那個年紀,每天中午被媽這樣一路盯回家,實在蠻丟臉的。那一群打打殺殺的同儕也就算了,在喜歡的女孩小咪面前,真的大失男子漢風範。

  至少有好幾個月,我都在媽的「陪伴」下被押送回家,然後在很靜默的氣氛下吃掉午餐,別人在午間靜息,我在家中懺悔為什麼要在爛同學面前炫耀我的神偷學絕技(不是懺悔偷東西),導致我現在被關在家裡,而不是在外面跟別人打架。

  午休完了,媽便叫更靜默的爸騎機車送我回學校。

  那段慘澹歲月裡,爸常用種種比喻告訴我人類為什麼不能誤入歧途,例如「小時候偷牽雞,長大就偷牽牛。」我當時就在想,如果翻譯成「小時候偷聖鬥士,長大偷法櫃、偷聖杯、偷亞特藍提斯寶藏」,也是觸類旁通的小故事大道理。

  一想到再過十幾年,我就會成為比擬印第安那鐘斯的大盜,我就好爽。

  又例如亞哥花園看見工人在修剪小樹,爸就會說:「你看那棵樹,如果小時候不這樣修剪,長大後就會亂七八糟。」那時我腦袋裡想的是,老子所說的「有用跟無用論」,大意是,有用的樹下場很慘,就算被砍下來做成最好的神桌,也不再是棵活蹦蹦的樹。

  也就是說,樹還是亂七八糟地長,歪七扭八盤根錯節,木匠看不上眼,才有以一棵樹的從容姿態繼續與天地同壽,比起供奉在廟堂裡呆呆的神桌,爛樹只會更快樂啊。

  所以說人啊,還是破爛一點的好,免得一不小心太過出類拔萃,最後竟然功成名就人人景仰,成為一個有用的人那豈不就完蛋了?!

  所以我一直到國中一年級後,第三只手的壞毛病才真正改掉。至於無法走上世界級鬼膽神偷的理由,就是另一個浪漫的故事了。

  兩人的腳持續踢著。

  「媽,下個禮拜你回家,Puma看到你一定很高興,他一定會想,啊!那個每天喂我吃肉的那個人終於回來啦!」我說。

  媽閉上眼睛,笑笑——

  今天王醫師為了破解媽每天發燒之謎,想說抽抽靜脈人工導管裡的血,檢驗有沒有受到感染。

  一般是不會這麼做的,因為當初埋人工導管的理由,便是為了癌症治療所要進行的各種藥劑輸入、營養輸入、血液成份輸入很多,而這麼多輸入很容易讓我們原本的靜脈負擔不起,怕會潰爛,於是將耐操的人工導管埋在手臂裡、鎖骨裡等等。

  人工導管很珍貴,要陪伴病人半年,時不時還得用抗凝劑沖洗一下,免得阻塞,此外,一旦人工導管遭到感染會頗麻煩,所以抽血幾乎都不從人工導管進行,來個「只進不出」,加以保護。

  但要調查是否是人工導管出了問題,當然還是得從人工導管抽血。

  只是,護士換了三個夢幻隊形,連續試了三次,都無法抽出一滴血。要用生理食鹽水沖洗管道,居然也推不進去。護士只好去叫醫生過來看看是怎麼一回事,我則在角落打電話給哥,叫他趕快過來加持媽的信心。

  三個小時後,護士終於用蠻力推送針筒,將人工導管的藍色小管漲破,食鹽水飛濺,該護士只好宣佈人工導管必須重建!

  我不是不能接受,即使無奈,畢竟犯錯沒有人願意。但護士接下來坐在病床旁,一臉苦思:「這條導管是什麼時候有了破洞呢?怎麼之前都沒有發現?」的推諉表情,我就很想在她耳邊大吼:「喂!那是你硬推造成的耶!這導管在你拔掉點滴前都還是好好的!」

  嘗過七樓專司癌症照顧的護士們的細心體貼,九樓「解決」肺結核病人的護士都是神色匆匆,動作間常很粗魯,作戰似的態度,讓我們覺得肺結核真是一種不要隨便得的病。而不同樓層的工作也不一樣,昨天九樓的護士還是在媽的教導下,才知道怎麼處理人工導管的清潔。

  病人跟家屬真的很弱勢,沒有比病人更需要醫院「商品」的消費者,而且不得不接受,消費的過程中過有嫌棄,倒楣的還是自己。在護士「苦思」導管為何破裂的同時,媽還是好言安慰護士、甚至道謝,我也加入,直說不好意思。護士悻悻離去後,媽才難過地快掉下眼淚,直說自己很倒楣,什麼事都讓她遇上了。

  哥趕來,第一件事就是跑去七樓,想找很關心媽的護士們抽調幫忙,若破掉的人工導管要拔除,可不能再叫根本沒做過這件事的護士來幹。哥說,王金玉護士在媽的心中,就等同于天使的地位。

  縮在床上的媽表面上努力平靜,實則怕得要命,沮喪得厲害。

  祈禱——

  晚上了,彰基果然是神。

  不必重新換管,醫生咻咻咻將媽的人工導管給「修」好,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今天是聖誕夜,也是外婆過世的第十四天,習俗的二七。

  老三代替媽,從臺北到桃園參加法會。

  「幸好老三有去桃園」媽坐在床上哭道。

  「媽,我就說,你生三個小孩一定有道理的,每個人都可以幫你做一些事。」我說。

  媽繼續哭。

  我沒有阻止。我是唯一一個不會阻止任何人掉眼淚的人。

  我只是趴在旁邊,靜靜地聽媽說故事。

  媽從很遠的地方說起,當她還是個小小女孩的時候。

  阿公的爸爸,阿祖,是個很愛操幹你娘塞你娘的漢子。

  「阿祖,你不罵髒話,我才要跟你去賣鴨子。」媽很認真。

  於是,國小二年級,小咚咚的媽坐在阿祖的腳踏車後,一起去菜市場賣鴨子,戴著小小的斗笠,偎在一直抽煙的阿祖旁,祈禱鴨子通通賣掉、換一些日常用品回家。

  「阿秀,坐過來一點!」阿祖吆喝,手裡拿著飯碗,要媽坐在他旁邊。

  阿祖好疼媽,當男人吃完飯女人才能上飯桌的年代,阿祖便讓媽享有連外婆都不及的禮遇,跟一群男丁共餐。而阿祖吃進嘴裡的五花肉,一定會吐出瘦肉放進媽的碗裡。

  「實在是好髒喔。」媽苦笑。

  然後是出家的萬姨,重義氣的外公,最後是吃了柿子過世的媽的外婆。

  媽的故事,在擁有我們之前的故事。

  然後遇見了爸,遇見了愛情,於是有了屬於一個家的故事。

  哥說的好。

  哥在媽的肚子裡多待了一星期,是捨不得離開媽。

  我在媽的肚子裡少待了一星期,是想快點看見媽。

  弟從媽的肚子裡一日不差蹦出,是跟媽約定好了。

  三個兄弟,在媽的肚子裡,就用各自的方式深愛著媽。

  哭累了,媽的體溫三十九度,我走到護理站,討了顆普拿疼。

  媽不斷咳嗽,吃下退燒藥,神色痛苦地縮在床上,努力讓自己排汗。

  「再讓我們愛你二十年呢,媽。」我說:「讓你看看,我們精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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