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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那麼,要平安吧。」

  「看來最『便宜』是這個了。」芳子道,「你陪我去——陪我回,行嗎?」

  他三思。

  芳子的心七上八下,打開衣櫥,千挑萬選了一襲旗袍。真像賭一局大小了。近乎自語,也像一點心聲。她抓他不牢,摸他不透,只喃喃:

  「你知道嗎?女人所以紅,因為男人捧;女人所以壞,因為男人寵——也許沒了男人,女人才會平安。」

  末了她挽過山家亨的臂彎:「走吧。」

  經過一番打扮,脂粉掩蓋一切頹唐疲乏,芳子猶如披過一張畫皮,明豔照人。

  人力車把二人送至一座道觀前。

  下車後,拾級而上。

  芳子依舊親熱地挽著他,什麼也不想、不防、不懼。

  難道她沒起疑嗎?

  山家亨一抬頭,便見「六合門」牌匾。

  縱是亂世,香火仍盛呢。

  道觀前一副對聯:

  說法渡人指使迷津登覺路

  垂方教世宏開洞院利群生

  還是相信冥冥中的安排,把命運交付,把精神寄託。

  內堂放置了長生祿位。×門×氏。×××君、×堂上歷代祖先……「音容宛在」的大字下,是劍蘭、玫瑰、黃菊,還有果品、糖餅致祭。

  檀香的味兒在飄忽。

  芳子感慨:

  「真奇怪,人命就是這樣子——死之前很賤,死後才珍貴。」

  山家亨促她:「你去上香。」

  「你呢?」

  他搖頭:「我不信的。」

  芳子上香,背對他:「——但我信。」

  山家亨無意地觸摸一下,他腰間一柄手槍。軍令如山。

  觀內有乩壇。

  壇內鋪上細沙,一個老者輕提木方兩端,如靈附體,尖筆在沙上劃出字樣,劃得很快,字字連綿不斷,如圖如符。旁人眼花撩亂。此時一個婦人在求藥方。

  只有老者看懂了,把字念出來。助手在旁用毛筆記下:

  「左眼白內障求方。熟地五錢,川連三錢,牛七三錢,淮山三錢,乳香錢半……」

  直至方成,婦人恭敬下跪,不忘叩頭表示謝意。持方而去。

  芳子慫恿山家亨:

  「有心事嗎?你去扶乩,求問一下。」

  「我沒事。」

  「那,預卜一下未來也好。」

  芳子瞅著他,企圖看穿他的一張臉,閱讀他腦袋裡頭的秘密。山家亨點點頭:

  「好吧。——我想知道,任務能否順利完成?我。姓王。」

  乩筆動了……

  老者一壁扶著,一壁念白:

  「王先生求問任務能否順利完成?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後將因女人而慘死,自殺身故,遺屍荒原,為野犬所食。若過此劫,則時來運轉,飛黃騰達。」

  山家亨聽得一身冷汗。

  如冷水迎頭澆下。

  他不知道這是否可信,中國鬼神真有這麼玄妙的指示麼?

  「十年後將因女人而慘死……」——那預兆了什麼?

  二人都似瀕臨絕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精壯幹練,信不信好?

  不知何時,芳子已來至山家亨身後,目睹他的掙扎。她不發一言地站著。

  他懵然不覺。

  信?不信?

  山家亨轉身,正正地對著沉默的芳子。他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毅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也許是神明一早洞悉他的決定。代他說出來吧?

  他其實不忍殺她。

  「芳子,」他什麼也沒戳穿,只盡在不言中,大家心裡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

  他放過她?

  芳子臉上閃過懷疑。

  他真的放過她?

  塘沽。

  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個僻靜的碼頭。

  四野無人。

  山家亨幫她拎著行李箱子。

  芳子環視,心中猶有疑團。——她過去的經歷,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親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來最沒殺傷力的人。

  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

  會有報應嗎?

  山家亨的一舉一動,她都提高警覺,眼神閃爍,是欲擒故縱?是在僻靜地點才下手?抑或,他是真心的?

  世上有這種事嗎?

  山家亨把手伸進口袋中。芳子緊張得心房撲撲跳動。生死一線,系於這個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駡過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

  當年,一點情分。

  他記得的是哪樣?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迭鈔票,是日圓。很周到,把鈔票無言地塞進她皮包內。

  芳子望著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覺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說什麼好?

  「——扶乩有時很靈驗。你再考慮一下?」

  山家亨一笑,搖頭:「我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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