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海萊因 > 異鄉異客 | 上頁 下頁 |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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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爾的心裡,半是水一般的柔情,半是寒冰一樣的恐怖,兩相激蕩搏殺,把她的心都快撕裂了。史密斯卻渾然不覺,自顧自地說著:「看到嗎?我走路!我長力氣啦。」他走了幾步,停下,氣喘吁吁,然而得意非凡,笑容滿面。 吉爾勉強擠出笑臉,「沒錯,你進步啦,越來越有力氣啦,真是好樣的!可我不能久留——我是順便來跟你打個招呼的。」 他的表情頓時沮喪起來,「別走!」 「哎呀,我必須走了!」 史密斯愁眉苦臉,難過地補充了一句,說得十分肯定:「我傷害了你。我不知道。」 「傷害我?哦,不,沒有的事!可我得走了——耽擱不得!」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帶我走,我的兄弟。」與其說是請求,不如說是宣佈。 「什麼?噢,我做不到。我必須走了,馬上。記住,我來這兒的事,別對任何人提起,求你了。」 「不說水兄弟來過?」 「沒錯,不對任何人說。嗯……我會回來的。做個乖孩子,等著我。記住,不告訴任何人。」 史密斯仔細琢磨著,然後莊重地說:「我會等。我不說。」 「好樣的!」吉爾心想,不知他能不能信守這個諾言。她的目光落到通向另一側走廊的那道門上,這才明白,那裡的門鎖並沒有壞。門上多加了一個門閂!按慣例,醫院裡的廁所、休息室一類的門,雖裝有門鎖,但只能從外面鎖上,無法從裡面反鎖,用通用鑰匙總可以從外面打開,免得病人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而在這兒,門鎖讓史密斯出不去,門閂讓醫院的人進不來,就算有通用鑰匙也不行。 吉爾拉開那個門閂,對史密斯說:「你等著,我會回來的。」 「我等。」 回到監視室時,吉爾聽到門外響起「篤!篤!滴——篤……篤,篤!」的敲門暗號。布拉什回來了。吉爾趕緊打開門。 布拉什一頭沖進來,氣急敗壞地低聲喝道:「跑哪兒去啦,護士小姐?我已敲過三遍了。」他邊說邊盯著主病室的門看,滿腹疑惑。 「你的病人翻了個身,」吉爾眼珠一轉,撒謊道,「我給她整理枕頭去了。」 「該死,不是只叫你坐著,什麼也別管麼?」 吉爾突然意識到,這個人十分害怕,於是故意冷冷地反駁道:「大夫,你的病人歸你管,跟我沒關係。不過既然你把她托給我,我就要盡自己的責任。你要是不滿意,我們可以找上級主管評理去。」 「什麼?別、別——算啦算啦,別提啦。」 「不,大夫。那麼老的病人躺在水床上,沒人管會窒息而死的。有的護士,大夫怎麼罵都行,我可受不了。找主管去。」 「什麼?你看你,博德曼小姐,我不過一時衝動,胡亂說了兩句而已,你還真來氣了?好啦,對不起,我道歉,我道歉。」 「好吧,」吉爾生硬地答道,「還有別的事嗎,大夫?」 「啊?沒有了,謝謝你,謝謝你幫忙。只是……不要對別人說起這件事,好嗎?你保證?」 「不會說的,我保證。」當然不會說的,儘管放心好了!可眼下該怎麼辦?本要是在城裡就好了!她回到自己辦公室,裝模作樣翻看值班記錄,然後找了個藉口把她的助手打發走,自己極力靜下心來,一門心思想對策。 本到底上哪兒去了?如果能聯繫上他,佔用十分鐘休息時間給他打個電話,把麻煩往他的寬肩膀上一推,萬事大吉。可是這該死的本,不知上什麼地方晃蕩去了,把這麼個燙手的山芋讓她來拿著! 他真在瞎晃蕩嗎?一個早在她下意識深處遊蕩的隱憂浮了上來。就算本有事離開,也會先把他求見火星來客的結果告訴她。她是他的同謀,知道結果是她的權利——而本向來做事公道。 本的話重新在她的耳際響起:「——如有變故,你就是我手中秘藏的王牌……寶貝兒,如果聽不到我的消息,你就只好自己幹了。」 當時,她並沒有多想這句話,當時她也沒想到本會出什麼事。但現在,她開始認真思考。每個人的一生之中都會遇上這樣一個時刻:他或她不得不以「生命、幸福和神聖的榮譽」為賭注,去豪賭一把。吉爾·博德曼的這個時刻終於來到了。當日下午,三時四十七分,她接受了這個挑戰。 吉爾走後,火星來客坐了下來。他沒有重新拿起畫冊,只是等待。那種神態,用很難恰當地描述火星人的人類語言,只能勉強說成「耐心」。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充滿寧靜的喜悅,因為他的兄弟說了要回來。他做好了準備,就這樣等下去,不動不言,什麼都不做,一等好幾年。 他說不清楚上次與這位兄弟分享水是什麼時候,一是因為這個地方的時間失真、空間扭曲,使發生在這裡的種種現象與聲音極難靈悟。更主要的是,在他的故巢文化中,對時間的把握與人類極其不同。不僅是比較長的時間,比如以地球的「年」累積而成的一生,連對時間的基本態度與觀念都截然不同。像「比你想的更慢」這樣的話,用火星語是無法表達的,火星人無法理解這種觀念。火星語裡也沒有「欲速則不達」這種話,但不是因為無法理解,而是因為它是火星人的基本觀念,根本無須表達,像用不著讓魚洗澡一樣。還有一些人類成語簡直與火星人的觀念一拍即合,比如「有怎樣的過去,便有怎樣的現在與將來」,翻譯起來輕而易舉,比「二加二等於四」還容易(在火星上,「二加二等於四」並非一條公理)。 史密斯等待著。 布拉什進來看了看,見他一動不動,又轉身離去了。 史密斯聽到了鑰匙轉動的聲響。他想起來了,水兄弟上一次進來之前他曾聽到過這種聲音。於是,他改變自己的體內代謝,作好準備,等待著也許會順序而至的事件。病房開了一道縫,吉爾無聲地閃了進來。他吃了一驚。在這以前,他一直不知道那裡竟是一道門。但他馬上靈悟了這個事實,緊接著,喜悅充盈了他的身心。只有與同巢兄弟、水兄弟一起時才會有如此充實的幸福。在某些特定情況下,靈老的到來也能起到這種作用。 但幸福很快消失,因為他注意到,他的快樂並未被這位水兄弟分享。正相反,水兄弟顯得極其緊張,只有遭遇無奈或失敗、不得已選擇解體之時才會如此緊張。但這時的史密斯已經懂得,在情緒上,這些生物可以忍受難以想像的痛苦,並且不因此而死亡。他的兄弟馬哈邁德每天都會承受五次醉酒的痛苦折磨,不僅不死,反而視之為身體所必需。他的另一個兄弟范特龍普船長常常冷不丁大發雷霆,樣子極度痛苦。按照史密斯的標準,那樣的雷霆之怒,每一次都會導致立即解體,以平息衝突。可就他所知,那位兄弟卻始終完好無損。 於是,他不再理會吉爾的焦灼不安。 吉爾遞給他一包東西,吩咐道:「拿著,穿上。快!」 邁克爾接過,然後等著。吉爾看了看他,道:「唉,天啊!得啦,你先脫衣服,我來給你穿。」 結果穿衣脫衣都得她做。他原來穿的只有一套病號服、一件浴衣、一雙拖鞋,不是因為他喜歡這身裝束,而是人家吩咐他這樣穿。現在他已經會自己穿衣服脫衣服了,但動作實在太慢,吉爾等得不耐煩,於是三兩下把他剝了個精光。好在他倆一個是護士,司空見慣;一個則蒙昧如稚童,什麼禁忌、羞恥,全沒聽說過——就算聽過也鬧不明白,因此少了許多無謂的扭捏。吉爾在他腿上套的那層「假皮膚」讓史密斯覺得很舒服,但她沒給他享受的時間,徑直把長統絲襪往他大腿上一粘——沒有吊襪腰帶,只好用膠布將就了。這套女護士服是吉爾找一位大塊頭同事借的,說有個表妹要參加化裝舞會。吉爾還給他套上一件護士坎肩,使勁朝脖子那兒扯,遮住喉結——至少她是這麼希望的。最難的是鞋,太不合適。在這個重力井中,哪怕光腳走路,史密斯都覺得十分困難,更別說穿上這雙不合適的鞋了。 但她好歹算是把史密斯包裹起來了。最後,她把一頂護士頭巾別在他頭上。「你的頭髮不夠長,」她擔心地說,「但有些姑娘也留短髮,跟你的差不多……應該能湊合。」史密斯沒回答,這些話他聽不大懂。他試著用自己的意念讓頭髮更長些,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種事是很花時間的。 「聽著,」吉爾說,「聽仔細。無論出什麼事,一個字也別說。懂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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