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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儀傳(3)


  十一月,以子儀為尚書令,上表懇辭曰:「臣以薄劣,素乏行能,逢時擾攘,猥蒙驅策,內參朝政,外總兵權。上不能翼戴三光,下不能糾逖群慝,功微賞厚,任重恩深,覆餗之憂,實盈寤寐。臣昨所以固辭太尉,乞保餘年,殊私曲臨,遂見矜許。竊謂陛下已知其願,深察其心,豈意未曆旬時,複延寵命。以臣褊淺,又寡智謀,安可謬職南宮,當茲大任?況太宗昔居藩邸,嘗踐此官,累聖相承,曠而不置。皇太子為雍王之日,陛下以其總兵薄伐,平定關東,飲至策勳,再有斯授。豈臣末職,敢亂大倫?德薄位尊,難逃天子之責;負乘致冠,複速神明之誅。伏乞天慈,俯停新命。」答詔不允。翌日,敕所司令子儀于尚書省視事。詔宰相百僚送上,遣射生五百騎執戟翼從,自朝堂至省,賜教坊樂。子儀不受,複上表曰:

  臣伏以尚書令,武德之際,太宗為之,昨瀝懇上陳,請罷斯職;而陛下未垂亮察,務欲褒崇,區區微誠,益用惶懼。何則?太宗立極之主,聖德在人,自後因廢此官,永代作則。陛下守文繼體,固當奉而行之,豈可猥私老臣,隳厥成式,上掩陛下之德,下貽萬方之非。臣雖至愚,安敢輕受?況久經兵亂,僣賞者多,一人之身,兼官數四,朱紫同色,清濁不分,「爛羊」之謠,複聞聖代。臣頃觀其弊,思革其源,以逆寇猶存,未敢輕議。今元兇沮敗,計日成擒,中外無虞,妖氛漸息。此陛下作法之際,審官之時,固合始於老臣,化及班列。豈可輕為此舉,以亂國章?國章亂於上,則庶政隳於下,海內之政皆亂,則國家又安得永代而無患哉!陛下苟能從臣之言,俯察誠請,彼貪榮冒進者,亦將各讓其所兼之官,自然天下文明,百工式敘,太平之業,可得而複也。臣誠蒙鄙,識昧古今,志之所切,實在於此。

  手詔答曰:「優崇之命,所以報功;總領之司,期於賦政。卿入居台鉉,出統戎旃,爰自先朝,累匡多難,靖群氛於海表,凝庶績於天階。敏事而寡言,居敬而行簡,人難其易,爾易其難。所以命掌六聯,首茲百辟,顧循時議,僉謂允諧。而屢拜封章,懇懷讓揖,守淳素之道,語政理之源,無待禮成,曲從德讓。宜宣示於外,編之史冊。」遣內侍魚朝恩傳詔,賜美人盧氏等六人、從者八人,並車服、帷帳、床蓐、珍玩之具。

  時蕃虜屢寇京畿,倚蒲、陝為內地,常以重兵鎮之。永泰元年五月,以子儀都統河南道節度行營,出鎮河中。八月,僕固懷恩誘吐蕃、回紇、黨項、羌、渾、奴剌,山賊任敷、鄭庭、郝德、劉開元等三十余萬南下,先發數萬人掠同州,期自華陰趨藍田,以扼南路,懷恩率重兵繼其後。回紇、吐蕃自涇、邠、鳳翔數道寇京畿,掠奉天、醴泉。京師震恐,天子下詔親征,命李忠臣屯東渭橋,李光進屯雲陽,馬璘、郝廷玉屯便橋,駱奉先、李日越屯盩啡,李抱玉屯鳳翔。周智光屯同州,杜冕屯坊州,天子以禁軍屯苑內。京城壯丁,並令團結。城二門塞其一。魚朝恩括士庶私馬,重兵捉城門,市民由竇穴而遁去,人情危迫。

  是時,急召子儀自河中至,屯于涇陽,而虜騎已合。子儀一軍萬餘人,而雜虜圍之數重。子儀使李國臣、高升拒其東,魏楚玉當其南,陳回光當其西,朱元琮當其北。子儀率甲騎二千出沒於左右前後,虜見而問:「此誰也?」報曰:「郭令公也。」回紇曰:「令公存乎?僕固懷恩言天可汗已棄四海,令公亦謝世,中國無主,故從其來。今令公存,天可汗存乎?」報之曰:「皇帝萬歲無疆。」回紇皆曰:「懷恩欺我。」子儀又使諭之曰:「公等頃年遠涉萬里,翦除凶逆,恢復二京。是時子儀與公等周旋艱難,何日忘之。今忽棄舊好,助一叛臣,何其愚也!且懷恩背主棄親,于公等何有?」回紇曰:「謂令公亡矣,不然,何以至此。令公誠存,安得而見之?」子儀將出,諸將諫曰:「戎狄之心,不可信也,請無往。」子儀曰:「虜有數十倍之眾,今力固不敵,且至誠感神,況虜輩乎!」諸將曰:「請選鐵騎五百衛從。」子儀曰:「適足以為害也。」乃傳呼曰:「令公來!」虜初疑,持滿注矢以待之。子儀以數十騎徐出,免胄而勞之曰:「安乎?久同忠義,何至於是?」回紇皆舍兵下馬齊拜曰:「果吾父也。」子儀召其首領,各飲之酒,與之羅錦,歡言如初。子儀說回紇曰:「吐蕃本吾舅甥之國,無負而至,是無親也。若倒戈乘之,如拾地芥耳。其羊馬滿野,長數百里,是謂天賜,不可失也。今能逐戎以利舉,與我繼好而凱旋,不亦善乎!」會懷恩暴死于鳴沙,群虜無所統攝,遂許諾,乃遣首領石野那等入朝。子儀遣朔方兵馬使白元光與回紇會軍。吐蕃知其謀,是夜奔退。回紇與元光追之,子儀大軍繼其後,大破吐蕃十余萬于靈武台西原,斬首五萬,生擒萬人,收其所掠士女四千人,獲牛羊駝馬,三百里內不絕。子儀自涇陽入朝,加實封二百戶,還鎮河中。

  大曆元年十二月,華州節度使周智光殺監軍張志斌謀叛,帝以同、華路阻,召子儀女婿工部侍郎趙縱受口詔往河中,令子儀起軍討之。縱請為蠟書,令家僮間道賜子儀。奉詔大閱軍戎,將發,同華將吏聞軍起,乃斬智光父子,傳首京師。二年二月,子儀入朝,宰相元載、王縉、僕射裴冕、京兆尹黎幹、內侍魚朝恩共出錢三十萬,置宴於子儀第,恩出羅錦二百匹,為子儀纏頭之費,極歡而罷。九月,吐蕃寇涇州,詔子儀以步騎三萬自河中移屯涇陽。十月,蕃軍退至靈州,邀擊敗之,斬馘二萬。十二月,盜發子儀父墓,捕盜未獲。人以魚朝恩素惡子儀,疑其使之。子儀心知其故,及自涇陽將入,議者慮其構變,公卿憂之。及子儀入見,帝言之,子儀號泣奏曰:「臣久主兵,不能禁暴,軍士殘人之墓,固亦多矣。此臣不忠不孝,上獲天譴,非人患也。」朝廷乃安。三年三月,還河中。八月,吐蕃寇靈武。九月,詔子儀率師五萬自河中移鎮奉天。是月,白元光大破吐蕃靈武。十月,子儀入朝,還鎮河中。時議以西蕃侵寇,京師不安,馬璘雖在邠州,力不能拒,乃以子儀兼邠甯慶節度,自河中移鎮邠州,徙馬璘為涇原節度使。八年十月,吐蕃寇涇州,子儀遣先鋒兵馬使渾瑊逆戰於宜祿,不利。會馬璘設伏于潘源,與瑊合擊,大破蕃軍,俘斬數萬計。回紇赤心賣馬一萬匹,有司以國計不充,請市千匹。子儀以回紇前後立功,不宜阻意,請自納一年奉物,充回紇馬價,雖詔旨不允,內外稱之。九年,入朝,代宗召對延英。語及西蕃棄斥,苦戰不暇,言發涕零。既退,複上封論備吐蕃利害,曰:

  朔方,國之北門,西禦犬戎,北虞獫狁,五城相去三千餘裡。開元、天寶中,戰士十萬,戰馬三萬,才敵一隅。自先皇帝龍飛靈武,戰士從陛下收復兩京,東西南北,曾無寧歲。中年以僕固之役,又經耗散,人亡三分之二,比于天寶中有十分之一。今吐蕃充斥,勢強十倍,兼河、隴之地,雜羌、渾之眾,每歲來窺近郊。以朔方減十倍之軍,當吐蕃加十倍之騎,欲求制勝,豈易為力!入近內地,稱四節度,每將盈萬,每賊兼乘數四。臣所統將士,不當賊四分之一,所有征馬,不當賊百分之二,誠合固守,不宜與戰。又得馬璘牒,賊擬涉渭而南。臣若堅壁,恐犯畿甸;若過畿內,則國人大恐,諸道易搖。外有吐蕃之強,中有易搖之眾,外畏內懼,將何以安?

  臣伏以陛下橫制勝之術,力非不足,但慮簡練未精,進退未一,時淹師老,地闊勢分。願陛下更詢讜議,慎擇名將,俾之統軍,于諸道各抽精卒,成四五萬,則制勝之道必矣,未可失時。臣又料河南、河北、山南、江淮小鎮數千,大鎮數萬,空耗月餼,曾不習戰。臣請抽赴關中,教之戰陣,則軍聲益振,攻守必全,亦長久之計也。臣猥蒙任遇,垂二十年,今齒發已衰,願避賢路,止足不誡,神明所鑒。

  詔曰:「卿憂深虛遠,殊沃朕心,始終倚賴,未可執辭也。」

  德宗即位,詔還朝,攝塚宰,充山陵使,賜號「尚父」,進位太尉、中書令,增實封通計二千戶,給一千五百人糧,二百匹馬草料,所領諸使副元帥並罷。諸子弟女婿拜官者十餘人。建中二年夏,子儀病甚,德宗令舒王誼傳詔省問。及門,郭氏子弟迎拜于外,王不答拜;子儀臥不能興,以手叩頭謝恩而已。六月十四日薨,時年八十五,德宗聞之震悼,廢朝五日,詔曰:

  天地以四時成物,元首以股肱作輔,公台之任,鼎足相承,上以調三光,下以蒙五嶽。允釐庶績,鎮撫四夷,體元和之氣,根貞一之德,功至大而不伐,身處高而更安。尚父比呂望之名,為師增周公之位,盛業可久,歿而彌光。故太尉、兼中書令、上柱國、汾陽郡王、尚父子儀,天降人傑,生知王佐,訓師如子,料敵若神。昔天寶多難,羯胡作禍,咸秦失險,河洛為戎。公能扶翼肅宗,載造區夏。于國有患,勞其戡定;于邊有寇,藉其驅除。安社稷必在於絳侯,定羌戎無逾于充國。絳台綏四散之眾,涇陽降十萬之虜。勳高今古,名璟夷狄,而勞乎征鎮,二紀於茲。

  頃以春秋既高,疆埸多事,罷彼旌鉞,寵在台衡。以公柱石四朝,藩翰萬里,忠貞懸於日月,寵遇冠於人臣,尊其元老,加以崇號,期壽考之永,養勳賢之德。膏肓生疾,藥石靡攻,人之雲亡,梁木斯壞。雖賻禮加等,輟朝增日,悼之流涕,曷可弭忘!更議追崇,名位斯極,而尊為尚父,官協太師,雖爵秩則同,而體望尤重。斂以袞冕,旌我元臣。聖祖園陵,所宜陪葬,式墓表文終之德,象山追去病之勳。千載如存,九原可作,冊命之禮,有司備焉。可贈太師,陪葬建陵。仍令所司備禮冊命,賻絹三千匹、布三千端、米麥三千石。

  舊令一品墳高丈八,而詔特加十尺。群臣以次赴宅吊哭。凶喪所須,並令官給。及葬,上禦安福門臨哭送之,百僚陪位隕泣,賜諡曰忠武,配饗代宗廟庭。

  子曜、旰、晞、昢、晤、曖、曙、映等八人,婿七人,皆朝廷重官。諸孫數十人,每群孫問安,不盡辨,頷之而已。參佐官吏六十余人,後位至將相,升朝秩貴位,勒其姓名于石,今在河中府。人士榮之。

  史臣裴垍曰:汾陽事上誠藎,臨下寬厚,每降城下邑,所至之處,必得士心。前後遭罹幸臣程元振、魚朝恩譖毀百端,時方握強兵,或方臨戎敵,詔命征之,未嘗不即日應召,故讒謗不能行。代宗幸陝時,令以數十騎覘賊,及在涇陽,又陷於胡虜重圍之中,皆以身許國,未嘗以危亡易慮,亦遇天幸,竟免患難。田承嗣方跋扈魏州,傲狠無禮,子儀嘗遣使至,承嗣西望拜之,指其膝謂使者曰:「茲膝不屈於人若干歲矣,今為公拜。」李靈曜據汴州,公私財賦一皆遏絕,獨子儀封幣經其境,莫敢留之,必持兵衛送。其為豺虎所服如此。麾下老將若李懷光輩數十人,皆王侯重貴,子儀頤指進退,如僕隸焉。幕府之盛,近代無比。始與李光弼齊名,雖威略不逮,而寬厚得人過之。歲入官俸二十四萬貫,私利不在焉。其宅在親仁裡,居其裡四分之一,中通永巷,家人三千,相出入者不知其居。前後賜良田美器,名園甲館,聲色珍玩,堆積羨溢,不可勝紀。代宗不名,呼為大臣。天下以其身為安危者殆二十年。校中書令考二十有四。權傾天下而朝不忌,功蓋一代而主不疑,侈窮人欲而君子不之罪。富貴壽考,繁衍安泰,哀榮終始,人道之盛,此無缺焉。唯以讒怒,誣奏判官戶部郎中張譚杖殺之,物議為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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