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籍 > 舊唐書 | 上頁 下頁
忠義傳(5)


  張介然者,蒲州猗氏人也。本名六朗。謹慎善籌算,為郡守在河、隴。及天寶中,王忠嗣、皇甫惟明、哥舒翰相次為節將,並委以營田支度等使。進位衛尉卿,仍兼行軍司馬,使如故。及加銀青光祿大夫,帶上柱國,因入奏稱旨,特加賜齎。介然乘間奏曰:「臣今三品,合列棨戟。若列於帝城,鄉里不知臣貴。臣,河東人也,請列戟於故鄉。」玄宗曰:「所給可列故鄉,京城佇當別賜。」介然拜謝而出,仍賜絹五百匹,令宴集閭裡,以寵異之。本鄉列戟,自介然始也。哥舒翰追在西京,薦為少府監。

  安祿山將犯河洛,以介然為河南防禦使,令守陳留。陳留水陸所湊,邑居萬家,而素不習戰。介然至任數日,賊已渡河。雖率兵登城,兼守要害,虜騎十萬,所過殺戮,煙塵亙天,彌漫數十裡。介然之眾,聞吹角鼓噪之聲,授甲不得,氣已奪矣,故至覆敗。

  初,玄宗以祿山起逆,于河南要路懸榜以購其首,又諭已殺其子慶宗等。祿山入陳留北郭,安慶緒見榜,白於祿山。祿山於輿中兩手撫胸,大哭數聲,曰:「我有何罪,已殺我兒?」便縱凶毒。前有陳留兵將降者向萬人,行列于路,祿山命其牙將殺戮皆盡,流血如川。乃斬介然於軍門,祿山氣乃稍解。頓軍于陳留郭下,以其將李庭望為節度鎮之。十五載,玄宗贈介然工部尚書,與一子五品官。

  崔無詖者,京兆長安人也。本博陵舊族。父從禮,中宗韋庶人之舅,景龍中衛尉卿。時中書令、酂國公蕭至忠才位素高,甚承恩顧,敕亡先女冥婚韋庶人亡弟。無詖婚至忠女,後為女家,中宗為兒家,供擬甚厚,時人為之語曰:「皇后嫁女,天子娶婦。」及韋庶人敗,至忠女亦死,無詖坐累久貶在外。

  開元中,為益州司馬。會楊國忠為新都尉,與之歡甚,國忠因事引用之,累轉陝郡太守、少府監、滎陽郡太守。安祿山率眾南向,無詖召募拒之。及賊陷陳留郡後,凶威轉盛,戈矛鼓角,驚駭城邑,兩宿及滎陽。乘城自墜如雨,故無詖及官吏,盡為賊所虜。賊以其將武令珣鎮之。

  盧奕,黃門監懷慎之少子也。與其兄奐齊名。大腹豐下,眉目疏朗。謹願寡欲,不尚輿馬,克己自勵。開元中,任京兆司錄參軍。天寶初,為鄠縣令、兵部郎中。所曆有聲,皆如奐之所治也。天寶八載,轉給事中。十一載,為禦史中丞。始懷慎及奐並為中丞,父子三繼,清節不易,時人美之。奕留台東都,又分知東都武部選事。

  十四載,安祿山犯東都,人吏奔散;奕在台獨居,為賊所執,與李憕同見害。玄宗聞而湣之,贈兵部尚書。太常議諡,博士獨孤及議曰:

  盧奕剛毅樸忠,直方而清,勵精吏事,所居可紀。天寶十四載,洛陽陷沒。于時東京人士,狼狽鹿駭,猛虎磨牙而爭其肉,居位者皆欲保命而全妻子。或先策高足,爭脫羿彀;或不恥苟活,甘飲盜泉。奕獨正身守位義不去,以死全節誓不辱。勢窘力屈,以朝服就執,猶慷慨感憤,數賊梟獍之罪。觀者股栗,奕不變其色,而北面辭君,然後受害。雖古烈士,方之者鮮矣!

  或曰:「洛陽之存亡,操兵者實任其咎,非執法吏所能抗。師敗將奔,去之可也。委身寇仇,以死誰懟?」及以為不然。勇者禦而忠者守,必社稷是衛,則死生以之。危而去之,是智免也,于忠何有?昔荀息殺身于晉,不食其言也;仲由結纓于衛,食焉不避其難也;玄冥勤其官而水死,守位而忘軀也;伯姬待保姆而火死,先禮而後身也。彼四人者,死之日,皆於事無補,夫豈愛死而賈禍也!以為死輕於義,故蹈義而捐生。古史書之,使事君者勸。然則祿山之亂,大於裡克、孔悝;奕廉察之任,切于玄冥之官。分命所系,不啻于保姆;逆党兵威,甚於水火。于斯時也,能與執干戈者同其戮力,挽之不來,推之不去,豈不以師可虧,免不可苟,身可殺,節不可奪。故全其特操于白刃之下,孰與夫懷安偷生者同其風哉!

  謹按諡法,圖國忘身曰「貞」,秉德遵業曰「烈」。奕執憲戎馬之間,志藩王室,可謂圖國;國危不能拯,而繼之以死,可謂忘身;曆官一十任,言必正,事必果,而清節不撓,去之若始至,可謂秉德;先黃門以直道佐時,奕嗣之以忠純,可謂遵業。請諡曰「貞烈」。

  從之。

  蔣清者,故吏部侍郎欽緒之子。舉明經,調補太子校書郎、鞏縣丞,盧奕留之憲府。清與諸兄溢、演、沇,知名于時。奕之被害,清亦死焉。

  顏杲卿,琅邪臨沂人。世仕江左。五代祖之推,北齊黃門侍郎、修文館學士。齊亡入周,始家關內,遂為長安人焉。曾伯祖師古,貞觀中秘書監,自有傳。曾祖勤禮,崇文館學士。祖甫,曹王侍讀。父元孫,垂拱初登進士第,考功員外郎劉奇榜其詞策,文瑰俊拔,多士聳觀。曆官長安尉、太子舍人、亳州刺史卒。

  杲卿以蔭受官,性剛直,有吏幹。開元中,為魏州錄事參軍,振舉綱目,政稱第一。天寶十四載,攝常山太守。時安祿山為河北、河東採訪使,常山在其部內。其年十一月,祿山舉范陽之兵詣闕。十二月十二日,陷東都。杲卿忠誠感發,懼賊遂寇潼關,即危宗社。時從弟真卿為平原太守,初聞祿山逆謀,陰養死士,招懷豪右,為拒賊之計。至是遣使告杲卿,相與起義兵,掎角斷賊歸路,以紓西寇之勢。杲卿乃與長史袁履謙、前真定令賈深、前內丘丞張通幽等,謀開土門以背之。時祿山遣蔣欽湊、高邈率眾五千守土門。杲卿欲誅欽湊,開土門之路。時欽湊軍隸常山郡,屬欽湊遣高邈往幽州未還,杲卿遣吏召欽湊至郡計事。是月二十二日夜,欽湊至,舍之於傳舍。會飲既醉,令袁履謙與參軍馮虔、縣尉李棲默、手力翟萬德等殺欽湊。中夜,履謙以欽湊首見杲卿,相與垂泣,喜事交濟也。是夜,稾城尉崔安石報高邈還至蒲城,即令馮虔、翟萬德與安石往圖之。詰朝,高邈之騎從數人至稾城驛,安石皆殺之。俄而邈至,安石紿之曰:「太守備酒樂於傳舍。」邈方據廳下馬,馮虔等擒而縶之。是日,賊將何千年自東都來趙郡,馮虔、萬德伏兵於醴泉驛,千年至,又擒之。即日縛二賊將還郡。杲卿遣子安平尉泉明及賈深、張通幽、翟萬德,函欽湊之首,械二賊,送于京師。

  至太原,節度使王承業留泉明、賈深等,寢杲卿之表。承業自上表獻之,以為己功。玄宗不之知,擢拜承業大將軍,牙官獲賞者百數。玄宗尋知杲卿之功,乃加衛尉卿、兼御史大夫,以袁履謙為常山太守,賈深為司馬。

  杲卿既斬賊將,收兵練卒,乃檄告河北郡縣,言朝廷以榮王為河北兵馬大元帥,哥舒翰為副,統眾三十萬,即出土門。郡縣聞之,皆殺賊守將,遠近響應,時十五郡皆為國家所守。時安祿山遣使傳李憕、盧奕之首徇河北。至平原,真卿殺賊使,收藏憕等首。清池尉賈載亦斬偽署景城守劉玄道,傳首于平原。饒陽郡守盧全誠亦據郡舉兵,會於真卿。時常山、平原二郡兵威大振。祿山方自率眾而西,已至陝,聞河北有變而還,乃命史思明、蔡希德率眾渡河。

  十五年正月,思明攻常山郡。城中兵少,眾寡不敵,禦備皆竭。其月八日,城陷,杲卿、履謙為賊所執,送於東都。思明既陷常山,遂攻諸郡,鄴、廣平、钜鹿、趙郡、上穀、博陵、文安、魏郡、信都,複為賊守。祿山見杲卿,面責之曰:「汝昨自范陽戶曹,我奏為判官,遂得光祿、太常二丞,便用汝攝常山太守,負汝何事而背我耶?」杲卿瞋目而報曰:「我世為唐臣,常守忠義,縱受汝奏署,複合從汝反乎!且汝本營州一牧羊羯奴耳,叨竊恩寵,致身及此,天子負汝何事而汝反耶?」祿山怒甚,令縛于中橋南頭從西第二柱,節解之,比至氣絕,大罵不息。

  是日杲卿幼子誕、侄詡及袁履謙,皆被先截手足,何千年弟在傍,含血噴其面,因加割臠,路人見之流涕。其年二月,李光弼、郭子儀之師自土門東下,複收常山郡。杲卿、履謙等妻女數百人,系之獄中,光弼破械出之,令行喪服,給遣周厚。

  至德二年冬,廣平王收復兩京,史思明以河朔歸國。時真卿為蒲州刺史,乃令泉明于河北求訪血屬。杲卿妹先適故榆次令張景儋,妹女流落賊中,泉明一女亦落賊中,俱索購錢三萬。泉明悉索所費,購姑女而還,比複納購,己女遂失。而袁履謙已下,父之將吏妻子奴隸三百余人,轉徙賊中,窮窘無告。泉明悉以歸蒲州,真卿贍給久之,隨其所詣而資送之。泉明求其父屍于東都,得其行刑者,言杲卿被害時,先斷一足,與履謙同坎瘞之。及發瘞得屍,果無一足,即日與履謙之屍,各為一柩,扶護還長安。初,履謙妻疑夫柩殮衣儉薄,發棺視之,一與杲卿等,履謙妻號踴感歎,待之如父。泉明之志行仁義如此。

  乾元元年五月,詔曰:「故衛尉卿、兼禦史中丞、恒州刺史顏杲卿,任彼專城,志梟狂虜,艱難之際,忠義在心。憤群凶而慷慨,臨大節而奮發,遂擒元惡,成此茂勳。屬胡虜憑陵,流毒方熾,孤城力屈,見陷寇仇,身歿名存,實彰忠烈。夫仁者有勇,驗之於臨難;臣之報國,義存於捐軀。嘉其死節之誠,未備飾終之禮,可贈太子太保。」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