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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徵傳(2)


  先是,帝作飛仙宮,徵上疏曰:

  隋有天下三十餘年,風行萬里,威詹殊俗,一旦舉而棄之。彼煬帝者,豈惡治安、喜滅亡哉?恃其富強,不虞後患也。驅天下,役萬物,以自奉養,子女玉帛是求,宮宇台榭是飾,徭役無時,干戈不休,外示威重,內行險忌,讒邪者進,忠正者退,上下相蒙,人不堪命,以致殞匹夫之手,為天下笑。聖哲乘機,拯其危溺。今宮觀台榭,盡居之矣;奇珍異物,盡收之矣;姬薑淑媛,盡侍於側矣;四海九州,盡為臣妾矣。若能鑒彼所以亡,念我所以得,焚寶衣,毀廣殿,安處卑宮,德之上也。若成功不廢,即仍其舊,除其不急,德之次也。不惟王業之艱難,謂天命可恃,因基增舊,甘心侈靡,使人不見德而勞役是聞,斯為下矣。以暴易暴,與亂同道。夫作事不法,後無以觀。人怨神怒,則災害生;災害生,則禍亂作;禍亂作,而能以身名令終鮮矣。

  是歲,大雨,穀、洛溢,毀宮寺十九,漂居人六百家。徵陳事曰:

  臣聞為國基於德禮,保於誠信。誠信立,則下無二情;德禮形,則遠者來格。故德禮誠信,國之大綱,不可斯須廢也。傳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又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然則言而不行,言不信也;令而不從,令無誠也。不信之言,不誠之令,君子弗為也。

  自王道休明,綿十餘載,倉廩愈積,土地益廣,然而道德不日博,仁義不日厚,何哉?由待下之情,未盡誠信,雖有善始之勤,而無克終之美。故便佞之徒得肆其巧,謂同心為朋黨,告訐為至公,強直為擅權,忠讜為誹謗。謂之朋黨,雖忠信可疑;謂之至公,雖矯偽無咎。強直者畏擅權而不得盡,忠讜者慮誹謗而不敢與之爭。熒惑視聽,郁于大道,妨化損德,無斯甚者。

  今將致治則委之君子,得失或訪諸小人,是譽毀常在小人,而督責常加君子也。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惠,然慮不及遠,雖使竭力盡誠,猶未免傾敗,況內懷奸利,承顏順旨乎?故孔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未有小人而仁者。」然則君子不能無小惡,惡不積無害於正;小人時有小善,善不積不足以忠。今謂之善人矣,複慮其不信,何異立直木而疑其景之曲乎?故上不信則無以使下,下不信則無以事上。信之為義大矣!

  昔齊桓公問管仲曰:「吾欲使酒腐於爵,肉腐於俎,得無害霸乎?」管仲曰:「此固非其善者,然無害霸也。」公曰:「何如而害霸?」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用,害霸也;用而不能任,害霸也;任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參之,害霸也。」晉中行穆伯攻鼓,經年而不能下,饋閑倫曰:「鼓之嗇夫,閑倫知之,請無疲士大夫,而鼓可得。」穆伯不應。左右曰:「不折一戟,不傷一卒,而鼓可得,君奚不為?」穆伯曰:「閑倫之為人也,佞而不仁。若使閑倫下之,吾不可以不賞,若賞之,是賞佞人也。佞人得志,是使晉國舍仁而為佞,雖得鼓,安用之!」夫穆伯,列國大夫,管仲,霸者之佐,猶能慎于信任,遠避佞人,況陛下之上聖乎?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之以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無為之化何遠之有!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不能去,罰不及有罪,賞不加有功,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

  帝手詔嘉答。於是,廢明德宮玄圃院賜遭水者。

  它日,宴群臣,帝曰:「貞觀以前,從我定天下,間關草昧,玄齡功也。貞觀之後,納忠諫,正朕違,為國家長利,徵而已。雖古名臣,亦何以加!」親解佩刀,以賜二人。帝嘗問群臣:「徵與諸葛亮孰賢?」岑文本曰:「亮才兼將相,非徵可比。」帝曰:「徵蹈履仁義,以弼朕躬,欲致之堯、舜,雖亮無以抗。」時上封者眾,或不切事,帝厭之,欲加譙黜,徵曰:「古者立謗木,欲聞己過。封事,其謗木之遺乎!陛下思聞得失,當恣其所陳。言而是乎,為朝廷之益;非乎,無損於政。」帝悅,皆勞遣之。

  十三年,阿史那結社率作亂,雲陽石然,自冬至五月不雨,徵上疏極言曰:

  臣奉侍帷幄十餘年,陛下許臣以仁義之道,守而不失;儉約樸素,終始弗渝。德音在耳,不敢忘也。頃年以來,浸不克終。謹用條陳,裨萬分一。

  陛下在貞觀初,清淨寡欲,化被荒外。今萬里遣使,市索駿馬,並訪怪珍。昔漢文帝卻千里馬,晉武帝焚雉頭裘。陛下居常論議,遠希堯、舜,今所為,更欲處漢文、晉武下乎?此不克終一漸也。子貢問治人。孔子曰:「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子貢曰:「何畏哉?」對曰:「不以道導之,則吾仇也,若何不畏!」陛下在貞觀初,護民之勞,煦之如子,不輕營為。頃既奢肆,思用人力,乃曰:「百姓無事則易驕,勞役則易使。」自古未有百姓逸樂而致傾敗者,何有逆畏其驕而為勞役哉?此不克終二漸也。陛下在貞觀初,役己以利物,比來縱欲以勞人。雖憂人之言不絕於口,而樂身之事實切諸心。無慮營構,輒曰:「弗為此,不便我身。」推之人情,誰敢複爭?此不克終三漸也。在貞觀初,親君子,斥小人。比來輕褻小人,禮重君子。重君子也,恭而遠之;輕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莫見其非,遠之莫見其是。莫見其是,則不待間而疏;莫見其非,則有時而昵。昵小人,疏君子,而欲致治,非所聞也。此不克終四漸也。在貞觀初,不貴異物,不作無益。而今難得之貨雜然並進,玩好之作無時而息。上奢靡而望下樸素,力役廣而冀農業興,不可得已。此不克終五漸也。貞觀之初,求士如渴,賢者所舉,即信而任之,取其所長,常恐不及。比來由心好惡,以眾賢舉而用,以一人毀而棄,雖積年任而信,或一朝疑而斥。夫行有素履,事有成跡,一人之毀未必可信,積年之行不應頓虧。陛下不察其原,以為臧否,使讒佞得行,守道疏間。此不克終六漸也。在貞觀初,高居深拱,無田獵畢弋之好。數年之後,志不克固,鷹犬之貢,遠及四夷,晨出夕返,馳騁為樂,變起不測,其及救乎?此不克終七漸也。在貞觀初,遇下有禮,群情上達。今外官奏事,顏色不接,間因所短,詰其細過,雖有忠款,而不得申。此不克終八漸也。在貞觀初,孜孜治道,常若不足。比恃功業之大,負聖智之明,長慠縱欲,無事興兵,問罪遠裔。親狎者阿旨不肯諫,疏遠者畏威不敢言。積而不已,所損非細。此不克終九漸也。貞觀初,頻年霜旱,畿內戶口並就關外,攜老扶幼,來往數年,卒無一戶亡去。此由陛下矜育撫寧,故死不攜貳也。比者疲於徭役,關中之人,勞弊尤甚。雜匠當下,顧而不遣。正兵番上,複別驅任。市物繈屬￿廛,遞子背望於道。脫有一穀不收,百姓之心,恐不能如前日之帖泰。此不克終十漸也。

  夫禍福無門,惟人之召,人無釁焉,妖不妄作。今旱熯之災,遠被郡國,凶醜之孽,起於轂下,此上天示戒,乃陛下恐懼憂勤之日也。千載休期,時難再得,明主可為而不為,臣所以鬱結長歎者也!

  疏奏,帝曰:「朕今聞過矣,願改之,以終善道。有違此言,當何施顏面與公相見哉!方以所上疏,列為屏障,庶朝夕見之,兼錄付史官,使萬世知君臣之義。」因賜黃金十斤,馬二匹。

  高昌平,帝宴兩儀殿,歎曰:「高昌若不失德,豈至於亡!然朕亦當自戒,不以小人之言而議君子,庶幾獲安也。」徵曰:「昔齊桓公與管仲、鮑叔牙、甯戚四人者飲,桓公請叔牙曰:『盍起為寡人壽?』叔牙奉觴而起曰:『願公無忘在莒時,使管仲無忘束縛于魯時,使甯戚無忘飯牛車下時。』桓公避席而謝曰:『寡人與二大夫能無忘夫子之言,則社稷不危矣。』」帝曰:「朕不敢忘布衣時,公不得忘叔牙之為人也。」

  帝遣使者至西域立葉護可汗,未還,又遣使齎金帛諸國市馬。徵曰:「今立可汗未定,即詣諸國市馬,彼必以為意在馬,不在立可汗。可汗得立,必不懷恩。諸蕃聞之,以中國薄義重利,未必得馬而先失義矣。魏文帝欲求市西域大珠,蘇則以為惠及四海,則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貴也。陛下可不畏蘇則言乎!」帝遂止。

  是後右僕射缺,欲用徵,徵讓,得不拜。皇太子承乾與魏王泰交惡,帝曰:「當今忠謇貴重無逾徵,我遣傅皇太子,一天下之望,羽翼固矣。」即拜太子太師。徵以疾辭,詔答曰:「漢太子以四皓為助,我賴公,其義也。公雖臥,可擁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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