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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愈傳(2)


  既至潮,以表哀謝曰:

  臣以狂妄戇愚,不識禮度,陳佛骨事,言涉不恭,正名定罪,萬死莫塞。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謂言雖可罪,心亦無他,特屈刑章,以臣為潮州刺史。既免刑誅,又獲祿食,聖恩寬大,天地莫量,破腦刳心,豈足為謝!

  臣所領州,在廣府極東,過海口,下惡水,濤瀧壯猛,難計期程,颶風鱷魚,患禍不測。州南近界,漲海連天,毒霧瘴氛,日夕發作。臣少多病,年才五十,發白齒落,理不久長。加以罪犯至重,所處遠惡,憂惶慚悸,死亡無日。單立一身,朝無親党,居蠻夷之地,與魑魅同群,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誰肯為臣言者?

  臣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惟酷好學問文章,未嘗一日暫廢,實為時輩所見推許。臣于當時之文,亦未有過人者。至於論述陛下功德,與《詩》、《書》相表裡,作為歌詩,薦之郊廟,紀太山之封,鏤白玉之牒,鋪張對天之宏休,揚厲無前之偉績,編於《詩》、《書》之策而無愧,措於天地之間而無虧,雖使古人複生,臣未肯讓。

  伏以皇唐受命有天下,四海之內,莫不臣妾,南北東西,地各萬里。自天寶以後,政治少懈,文致未優,武克不剛,孽臣奸隸,蠹居棋處,搖毒自防,外順內悖,父死子代,以祖以孫,如古諸侯,自擅其地,不朝不貢,六七十年。四聖傳序,以至陛下。陛下即位以來,躬親聽斷,旋乾轉坤,關機闔開,雷厲風飛,日月清照,天戈所麾,無不從順。宜定樂章,以告神明,東巡泰山,奏功皇天,具著顯庸,明示得意,使永永年服我成烈。當此之際,所謂千載一時不可逢之嘉會,而臣負罪嬰釁,自拘海島,戚戚嗟嗟,日與死迫,曾不得奏薄伎於從官之內、隸禦之間,窮思畢精,以贖前過。懷痛窮天,死不閉目,伏惟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憐之。

  帝得表,頗感悔,欲複用之,持示宰相曰:「愈前所論是大愛朕,然不當言天子事佛乃年促耳。」皇甫鎛素忌愈直,即奏言:「愈終狂疏,可且內移。」乃改袁州刺史。

  初,愈至潮州,問民疾苦,皆曰:「惡溪有鱷魚,食民畜產且盡,民以是窮。」數日,愈自往視之,令其屬秦濟以一羊一豚投溪水而祝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澤,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民物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湖、嶺之間去京師萬里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聖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掩,揚州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旰然不安溪潭據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拒爭為長雄。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々睍斯,為吏民羞,以偷活於此也?承天子命以來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鱷魚有知,其聽刺史。

  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丑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祝之夕,暴風震電起溪中,數日水盡涸,西徙六十裡。自是潮無鱷魚患。袁人以男女為隸,過期不贖,則沒入之。愈至,悉計庸得贖所沒,歸之父母七百余人。因與約,禁其為隸。召拜國子祭酒,轉兵部侍郎。

  鎮州亂,殺田弘正而立王廷湊,詔愈宣撫。既行,眾皆危之。元稹言:「韓愈可惜。」穆宗亦悔,詔愈度事從宜,無必入。愈至,廷湊嚴兵迓之,甲士陳廷。既坐,廷湊曰:「所以紛紛者,乃此士卒也。」愈大聲曰;「天子以公為有將帥材,故賜以節,豈意同賊反邪?」語未終,士前奮曰:「先太師為國擊朱滔,血衣猶在,此軍何負,乃以為賊乎?」愈曰:「以為爾不記先太師也,若猶記之,固善。天寶以來,安祿山、史思明、李希烈等有子若孫在乎?亦有居官者乎?」眾曰:「無。」愈曰:「田公以魏博六州歸朝廷,官中書令,父子受旗節;劉悟、李祐皆大鎮。此爾軍所其聞也。」眾曰:「弘正刻,故此軍不安。」愈曰:「然爾曹亦害田公,又殘其家矣,複何道?」眾讙曰:「善。」廷湊慮眾變,疾麾使去。因曰:「今欲廷湊何所為?」愈曰:「神策六軍將如牛元翼者為不乏,但朝廷顧大體,不可棄之。公久圍之,何也?」廷湊曰:「即出之。」愈曰:「若爾,則無事矣。」會元翼亦潰圍出,延湊不追。愈歸奏其語,帝大悅。轉吏部侍郎。

  時宰相李逢吉惡李紳,欲逐之,遂以愈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特詔不台參,而除紳中丞。紳果劾奏愈,愈以詔自解。其後文刺紛然,宰相以台、府不協,遂罷愈為兵部侍郎,而出紳江西觀察使。紳見帝,得留,愈亦複為吏部侍郎。長慶四年卒,年五十七,贈禮部尚書,諡曰文。

  愈性明銳,不詭隨。與人交,始終不少變。成就後進士,往往知名。經愈指授,皆稱「韓門弟子」,愈官顯,稍謝遣。凡內外親若交友無後者,為嫁遣孤女而恤其家。嫂鄭喪,為服期以報。

  每言文章自漢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後,作者不世出,故愈深探本元,卓然樹立,成一家言。其《原道》、《原性》、《師說》等數十篇,皆奧衍閎深,與孟軻、揚雄相表裡而佐佑《六經》雲?至它文,造端置辭,要為不襲蹈前人者。然惟愈為之,沛然若有餘,至其徒李翱、李漢、皇甫湜從而效之,遽不及遠甚。

  從愈遊者,若孟郊、張籍,亦皆自名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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