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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裕傳(2)


  武宗立,召為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既入謝,即進戒帝:「辨邪正,專委任,而後朝廷治。臣嘗為先帝言之,不見用。夫正人既呼小人為邪,小人亦謂正人為邪,何以辨之?請借物為諭,松柏之為木,孤生勁特,無所因倚。蘿蔦則不然,弱不能立,必附它木。故正人一心事君,無待於助。邪人必更為黨,以相蔽欺。君人者以是辨之,則無惑矣。」又謂治亂系信任,引齊桓公問管仲所以害霸者,仲對琴瑟笙竽、弋獵馳騁,非害霸者;惟知人不能舉,舉不能任,任而又雜以小人,害霸也。「太、玄、德、憲四宗皆盛朝,其始臨禦,自視若堯、舜,浸久則不及初,陛下知其然乎?始一委輔相,故賢者得盡心。久則小人並進,造黨與,亂視聽,故上疑而不專。政去宰相則不治矣。在德宗最甚,晚節宰相惟奉行詔書,所與圖事者,李齊運、裴延齡、韋渠牟等,訖今謂之亂政。夫輔相有欺罔不忠,當亟免,忠而材者屬任之。政無它門,天下安有不治?先帝任人,始皆回容,積纖微以至誅貶。誠使雖小過必知而改之,君臣無猜,則讒邪不幹其間矣。」又言:「開元初,輔相率三考輒去,雖姚崇、宋璟不能逾。至李林甫,秉權乃十九年,遂及禍敗。是知亟進罷宰相,使政在中書,誠治本也。」

  帝嘗疑楊嗣複、李玨顧望不忠,遣使殺之。德裕知帝性剛而果於斷,即率三宰相見延英,嗚咽流涕曰:「昔太宗、德宗誅大臣,未嘗不悔。臣欲陛下全活之,無異時恨。使二人罪惡暴著,天下共疾之。」帝不許,德裕伏不起。帝曰:「為公等赦之。」德裕降拜升坐。帝曰:「如令諫官論爭,雖千疏,我不赦。」德裕重拜。因追還使者,嗣複等乃免。

  時帝數出畋遊,暮夜乃還,德裕上言;「人君動法於日,故出而視朝,入而燕息。《傳》曰:『君就房有常節。』惟深察古誼,毋繼以夜。側聞五星失度,恐天以是勤勤儆戒。《詩》曰:『敬天之渝,不敢馳驅。』願節田游,承天意。」尋冊拜司空。

  回鶻自開成時為黠戛斯所破。會昌後,烏介可汗挾公主牙塞下,種族大饑,以弱口、重器易粟于邊。退渾、黨項利虜掠,因天德軍使田牟上言,願以部落兵擊之。議者請可其言。德裕曰:「回鶻于國嘗有功,以窮來歸,未輒擾邊,遽伐之,非漢宣帝待呼韓之義。不如與之食,以待其變。」陳夷行曰:「資盜糧,非計也,不如擊之便。」德裕曰:「沙陀、退渾,不可恃也。夫見利則進,遇敵則走,雜虜之常態,孰肯為國家用邪?天德兵素弱,以一城與勁虜確,無不敗。請詔牟無聽諸戎計。」帝於是貸粟二萬斛。

  會嗢沒斯殺赤心以降,赤心兵潰去。於是回鶻勢窮,數丐羊馬,欲藉兵複故地,又願假天德城以舍公主,帝不許。乃進逼振武保大柵杷頭峰,以略朔川,轉戰雲州,刺史張獻節嬰城不出。回鶻乃大掠,黨項、退渾皆保險莫敢拒。帝益知向不許田牟用二部兵之效,乃複問以計,德裕曰:「杷頭峰北皆大磧,利用騎,不可以步當之。今烏介所恃,公主爾,得健將出奇奪還之,王師急擊,彼必走。今銳將無易石雄者,請以藩渾勁卒與漢兵銜枚夜擊之,勢必得。」帝即以方略授劉沔,令雄邀擊可汗于殺胡山,敗之,迎公主還,回鶻遂敗。進位司徒。

  黠戛斯遣使來,且言攻取安西、北庭,帝欲從黠戛斯求其地,德裕曰:「不可。安西距京師七千里,北庭五千里。異時繇河西、隴右抵玉門關,皆我郡縣,往往有兵,故能緩急調發。自河、隴入吐蕃,則道出回鶻。回鶻今破滅,未知黠戛斯果有其地邪?假令安西可得,即複置都護,以萬人往戍,何所興發,何道饋輓?彼天德、振武于京師近,力猶苦不足,況七千里安西哉?臣以為縱得之,無用也。昔漢魏相請罷田車師,賈捐之請棄珠崖,近狄仁傑亦請棄四鎮及安東,皆不願貪外以耗內。此三臣者,當全盛時,尚欲棄割以肥中國,況久沒甚遠之地乎?是持實費,市虛事,滅一回鶻,而又生之。」帝乃止。

  澤潞劉從諫死,其從子稹擅留事,以邀節度,德裕曰:「澤潞內地,非河朔比,昔皆儒術大臣守之。李抱真始建昭義軍,最有功,德宗尚不許其子繼。及劉悟死,敬宗方怠於政,遂以符節付從諫。太和時,擅兵長子,陰連訓、注,外托效忠,請除君側。及有狗馬疾,謝醫拒使,便以兵屬稹。舍而不討,無以示四方。」帝曰:「可勝乎?」對曰:「河朔,稹所恃以唇齒也。如令魏、鎮不與,則破矣。夫三鎮世嗣,列聖許之。請使近臣明告:『以澤潞命帥,不得視三鎮,今朕欲誅稹,其各以兵會。』」帝然之。乃以李回持節諭王元逵、何弘敬,皆聽命。始議用兵,中外交章固爭,皆曰:「悟功高,不可絕其嗣。又從諫畜兵十萬,粟支十年,未可以破也。」它宰相亦媕婀趨和,德裕獨曰:「諸葛亮言曹操善為兵,猶五攻昌霸,三越漅,況其下哉?然贏縮勝負,兵家之常,惟陛下聖策先定,不以小利鈍為浮議所搖,則有功矣。有如不利,臣請以死塞責!」帝忿然曰:「為我語於朝,有沮吾軍議者,先誅之!」群論遂息。元逵兵已出,而弘敬逗留持兩端。德裕建遣王宰以陳、許精甲,假道于魏以伐磁。弘敬聞,遽勒兵請自涉漳取磁、潞。

  會橫水戍兵叛,入太原,逐其帥李石,奉裨將楊弁主留事。方是時,稹未下,朝廷益為憂。議者頗言兵皆可罷。帝遣中人馬元實如太原,偵其變。弁厚賄中人,帳飲三日。還,謬曰:「弁兵多,屬明光甲者十五裡。」德裕詰曰:「李石以太原無兵,故調橫水卒千五百使戍榆社,弁因以亂,渠能列卒如此多邪?」則曰:「晉人勇,皆兵也,募而得之。」德裕曰:「募士當以財,李石以人欠一縑,故兵亂,石無以索之,弁何得邪?太原一鎧一戟,舉送行營,安致十五裡明光乎?」使者語塞。德裕即奏:「弁賤伍,不可赦。如力不足,請舍稹而誅弁。」遽趣王逢起榆社軍,詔元逵趨土門,會太原。河東監軍呂義忠聞,即日召榆社卒入斬弁,獻首京師。

  德裕每疾貞元、太和間有所討伐,諸道兵出境,即仰給度支,多遷延以困國力。或與賊約,令懈守備,得一縣一屯以報天子,故師無大功。因請敕諸將,令直取州,勿攻縣。故元逵等下邢、洺、磁,而稹氣索矣。俄而高文端歸命,稱稹糧乏,皆女子挼穟哺兵。未幾,郭誼持稹首降。帝問:「何以處誼?」德裕曰:「稹豎子,安知反?職誼為之。今三州已降,而稹窮蹙,又販其族以邀富貴,不誅,後無以懲惡。」帝曰:「朕意亦爾。」因詔石雄入潞,盡取誼等及嘗為稹用者,悉誅之。策功拜太尉,進封趙國公。德裕固讓,言:「唐興,太尉惟七人,尚父子儀乃不敢拜。近王智興、李載義皆超拜保、傅,蓋重惜此官。裴度為司徒十年,亦不遷,臣願守舊秩足矣。」帝曰:「吾恨無官酬公,毋固辭。」德裕又陳:「先臣封于趙,塚孫寬中始生,字曰三趙,意將傳嫡,不及支庶。臣前益封,已改中山。臣先世皆嘗居汲,願得封衛。」從之,遂改衛國公。

  帝嘗從容謂宰相曰:「有人稱孔子其徒三千亦為黨,信乎?」德裕曰:「昔劉向雲:『孔子與顏回、子貢更相稱譽,不為朋黨;禹、稷與皋陶轉相汲引,不為比周。無邪心也。』臣嘗以共、鮌、驩兜與舜、禹雜處堯朝,共工、驩兜則為黨,舜、禹不為黨。小人相與比周,迭為掩蔽也。賢人君子不然,忠於國則同心,聞于義則同志,退而各行其己,不可交以私。趙宣子、隨會繼而納諫,司馬侯、叔向比以事君,不為黨也。公孫弘每與汲黯請間,黯先發之,弘推其後,武帝所言皆聽。黯、弘雖並進,然廷詰齊人少情,譏其布被為詐,則先發後繼,不為黨也。太宗與房玄齡圖事,則曰非杜如晦莫能籌之。及如晦在焉,亦推玄齡之策。則同心圖國,不為黨也。漢朱博、陳鹹相為腹心,背公死黨。周福、房植各以其黨相傾,議論相軋,故朋黨始于甘陵二部。及甚也,謂之鉤黨,繼受誅夷。以王制言之,非不幸也。周之衰,列國公子有信陵、平原、孟嘗、春申,游談者以四豪為稱首,亦各有客三千,務以譎詐勢利相高;仲尼之徒,唯行仁義。今議者欲以比之,罔矣。臣未知所謂黨者,為國乎?為身乎?誠為國邪,隨會、叔向、汲黯、房、杜之道可行,不必黨也。今所謂黨者,誣善蔽忠,附下罔上,車馬馳驅,以趨權勢,晝夜合謀,美官要選,悉引其黨為之,否則抑壓以退。仲尼之徒,有是乎?陛下以是察之,則奸偽見矣。」

  時韋弘質建言:「宰相不可兼治錢谷。」德裕奏言:「管仲明于治國,其語曰:『國之重器,莫重於令。令重君尊,君尊國安。治人之本,莫要於令。』故曰『虧令者死,益令者死,不行令者死,留令者死,不從令者死。五者無赦。』又曰:『令在上而論可否在下,是主威下系於人也。』太和後,風俗浸敝,令出於上,非之在下。此敝不止,無以治國。匡衡曰:『大臣者,國家股肱,萬姓所瞻仰,明主所慎擇也。』《傳》曰:『下輕其上爵,賤人圖柄臣,則國家搖動而人不靜。』今弘質為人所教而言,是圖柄臣者也。且蕭望之,漢名儒,為御史大夫,奏雲:『歲首,日月少光,咎在臣等。』宣帝以望之意輕丞相,下有司詰問。貞觀中,監察禦史陳師合上言:『人之思慮有限,一人不可總數職。』太宗曰:『此欲離間我君臣。』斥之嶺外。臣謂宰相有奸謀隱慝,則人人皆得上論。至於制置職業,人主之柄,非小人所得幹。古者朝廷之士,各守官業,思不出位。弘質賤臣,豈得以非所宜言妄觸天聽!是輕宰相。陛下照其邪計,從党人中來,當遏絕之。」德裕大意,欲朝廷尊,臣下肅,而政出宰相,深疾朋黨,故感憤切言之。

  又嘗謂:「省事不如省官,省官不如省吏,能簡冗官,誠治本也。」乃請罷郡縣吏凡二千餘員,衣冠去者皆怨。時天下已平,數上疏乞骸骨,而星家言熒惑犯上相,又懇丐去位,皆不許。當國凡六年,方用兵時,決策制勝,它相無與,故威名獨重于時。宣宗即位,德裕奉冊太極殿。帝退謂左右曰:「向行事近我者,非太尉邪?每顧我,毛髮為森豎。」翌日,罷為檢校司徒、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荊南節度使。俄徙東都留守。白敏中、令狐綯、崔鉉皆素仇,大中元年,使党人李鹹斥德裕陰事。故以太子少保分司東都,再貶潮州司馬。明年,又導吳汝納訟李紳殺吳湘事,而大理卿盧言、刑部侍郎馬植、禦史中丞魏扶言:「紳殺無罪,德裕徇成其冤,至為黜禦史,罔上不道。」乃貶為崖州司戶參軍事。明年,卒,年六十三。德裕既沒,見夢令狐綯曰:「公幸哀我,使得歸葬。」綯語其子滈,滈曰:「執政皆共憾,可乎?」既夕,又夢,綯懼曰:「衛公精爽可畏,不言,禍將及。」白於帝,得以喪還。

  德裕性孤峭,明辯有風采,善為文章。雖至大位,猶不去書。其謀議援古為質,袞袞可喜。常以經綸天下自為,武宗知而能任之,言從計行,是時王室幾中興。

  先是,韓全義敗于蔡,杜叔良敗于深,皆監軍宦人制其權,將不得專進退,詔書一日三四下,宰相不豫。又諸道銳兵票士,皆監軍取以自隨,每督戰,乘高建旗自表,師小不勝,輒卷旗去,大兵隨以北。繇是王師所向多負。至討回鶻、澤潞,德裕建請詔書付宰司乃下,監軍不得幹軍要,率兵百人取一以為衛。自是,號令明壹,將乃有功。

  元和後數用兵,宰相不休沐,或繼火,乃得罷。德裕在位,雖遽書警奏,皆從容裁決,率午漏下還第,休沐輒如令,沛然若無事時。其處報機急,帝一切令德裕作詔,德裕數辭,帝曰:「學士不能盡吾意。」伐劉稹也,詔王元逵、何弘敬曰:「勿為子孫之謀,存輔車之勢。」元逵等情得,皆震恐思效。已而三州降,賊遂平。帝每稱魏博功,則顧德裕道詔語,諮其切於事而能伐謀也。三鎮每奏事,德裕引使者戒敕為忠義,指意丁寧,使歸各為其帥道之,故河朔畏威不敢慢。後除浮屠法,僧亡命多趣幽州,德裕召邸吏戒曰:「為我謝張仲武,劉從諫招納亡命,今視之何益?」仲武懼,以刀授居庸關吏曰:「僧敢入者,斬!」

  帝既數討叛有功,德裕慮忲于武,不可戢,即奏言:「曹操破袁紹於官渡,不追奔,自謂所獲已多,恐傷威重。養由基古善射者,柳葉雖百步必中,觀者曰:『不如少息,若弓撥矢鉤,前功皆棄。』陛下征伐無不得所欲,願以兵為戒,乃可保成功。」帝嘉納其言。方士趙歸真以術進,德裕諫曰:「是嘗敬宗時以詭妄出入禁中,人皆不願至陛下前。」帝曰:「歸真我自識,顧無大過,召與語養生術爾。」對曰:「小人於利,若蛾赴燭。向見歸真之門,車轍滿矣。」帝不聽。於是挾術詭時者進,帝志衰焉。

  所居安邑裡第,有院號「起草」,亭曰「精思」,每計大事,則處其中,雖左右侍禦不得豫。不喜飲酒,後房無聲色娛。生平所論著多行於世雲。

  子燁,仕汴宋幕府,貶象州立山尉。懿宗時,以赦令徙郴州。餘子皆從死貶所。燁子延古,乾符中,為集賢校理,擢累司勳員外郎,還居平泉。昭宗東遷,坐不朝謁,貶衛尉主簿。

  德裕之斥,中書舍人崔嘏,字乾錫,誼士也。坐書制不深切,貶端州刺史。嘏舉進士,複以制策曆刑州刺史。劉稹叛,使其党裴問戍於州,嘏說使聽命,改考功郎中,時皆謂遴賞。至是,作詔不肯巧傅以罪。吳汝納之獄,朝廷公卿無為辨者,惟淮南府佐魏鉶就逮,吏使誣引德裕,雖痛楚掠,終不從,竟貶死嶺外。又丁柔立者,德裕當國時,或薦其直清可任諫爭官,不果用。大中初,為左拾遺。既德裕被放,柔立內湣傷之,為上書直其冤,坐阿附,貶南陽尉。

  懿宗時,詔追複德裕太子少保、衛國公,贈尚書左僕射,距其沒十年。

  ***

  贊曰:漢劉向論朋黨,其言明切,可為流涕,而主不悟,卒陷亡辜。德裕複援向言,指質邪正,再被逐,終嬰大禍。嗟乎!朋黨之興也,殆哉!根夫主威奪者下陵,聽弗明者賢不肖兩進,進必務勝,而後人人引所私,以所私乘狐疑不斷之隙;是引桀、蹠、孔、顏相哄於前,而以眾寡為勝負矣。欲國不亡,得乎?身為名宰相,不能損所憎,顯擠以仇,使比周勢成,根株牽連,賢智播奔,而王室亦衰,寧明有未哲歟?不然,功烈光明,佐武中興,與姚、宋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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