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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策一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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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元年四月登第〕 問: 皇帝若曰:朕觀古之王者,受命君人,兢兢業業,承天順地,靡不思賢能以濟其理,求讜直以聞其過。故禹拜昌言而嘉猷罔伏,漢徵極諫而文學稍進,匡時濟俗,罔不率由。厥後相循,有名無實,而又設以科條,增求茂異,舍斥已之至言,進無用之虛文,指切著明,罕稱於代。茲朕所以歎息鬱悼,思索其真,是用發懇惻之誠,諮體用之要,庶乎言之可行,行之不倦,上獲其益,下輸其情,君臣之間,確然相與。子大夫得不勉思朕言而茂明之。我國家光宅四海,年將二百,十聖弘化,萬邦懷仁,三王之禮靡不講,六代之樂罔不舉,浸澤於下,升中于天,周、漢以還,莫斯為盛。自禍階漏壤,兵宿中原,生人困竭,耗其大半。農戰非古,衣食罕儲,念茲疲甿,遠垂富庶,督耕植之業,而人無戀本之心;峻榷酤之科,而下有重斂之困。舉何方而可以複其盛?用何道而可以濟其艱?既往之失,何者宜懲?將來之虞,何者當戒? 昔主父懲患于晁錯,而用推恩;夷吾致霸于齊桓,而行寓令。清求古人之意,啟迪來哲之懷,眷茲洽聞,固所詳究。又執契之道,垂衣不言。委之於下,則人用其私;專之於上,則下無其効。漢元優遊於儒學,盛業竟衰;光武責課於公卿,峻政非美。二途取捨,未獲所從,餘心浩然,益所疑惑。子大夫熟究其旨,屬之於篇,興自朕躬,無悼後害。 對: 臣聞漢文帝時,賈誼上疏云:「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三。」是時漢興四十載,萬方大理,四海大和,而賈誼非不見之,所以過言者,以為詞不切,志不激,則不能回君聽,感君心,而發憤於至理也。是以雖盛時也,賈誼過言而無愧;雖過言也,文帝容之而不非。故臣不失忠,君不失聖,書之史策,以為美談。然臣觀自茲以來,天下之理,未曾有仿佛于漢文帝時者,激切之言,又未有仿佛于賈誼《疏》者。豈非君之明聖不侔于文帝乎?臣之忠讜不逮于賈誼乎?不然,何衰亂之時愈多,而切直之言愈少也? 今陛下思禹之昌言而拜之,念漢之極諫而徵之,廢虛文之無用者,獎至言之斥已者,詢臣以可行之策,諭臣以不倦之意,懇惻鬱悼,發于至誠,此真聖王思至理、求過言之明旨也。斯則陛下之道已弘於前代,臣之才識劣于古人,輒欲過言,以裨陛下明德萬分之一也。裨之者,非敢謂言之必可行也,體用之必可明也,且欲使後代知陛下踐祚之後,有樸直敢言之臣出焉,無俾文帝、賈誼專美於漢代,然後退而俯伏,以待罪戾焉,臣誠所甘心也。謹以過言昧死上對。 伏蒙陛下賜臣之策,有思興禮樂之道,念救疲甿之方,辨懲往戒來之宜,審推恩寓令之要。至矣哉!陛下之念及此,實萬葉之福也,豈惟一代之人受其賜而已哉!臣聞疲病之作,有因緣焉;救療之方,有次第焉。臣請為陛下究因緣、陳次第而言之。臣聞太宗以神武之姿,撥天下之亂;玄宗以聖文之德,致天下之肥。當二宗之時,利無不興,弊無不革,遠無不服,近無不和。貞觀之功既成,而大樂作焉,雖六代之盡美,無不舉也;開元之理既定,而盛禮興焉,雖三王之明備,無不講也。理行故上下輯睦,樂達故內外和平。所以兵偃而萬邦懷仁,刑清而兆民自化,動植之類,鹹煦熙而自遂焉。雖成、康、文、景之理,無以出於此矣。洎天寶以降,政教寖微,寇既薦興,兵亦繼起。兵以遏寇,寇生於兵,兵寇相仍,迨五十載,財征由是而重,人力由是而罷。下無安心,雖曰督農桑之課,而生業不固;上無定費,雖曰峻管榷之法,而歲計不充。日削月朘,以至於耗竭其半矣。 此臣所謂疲病之因緣者也,豈不然乎?由是觀之,蓋人疲由乎稅重,稅重由乎軍興,軍興由乎寇生,寇生由乎政缺。然則未修政教而望寇戎之銷,未銷寇戎而望兵革之息,雖太宗不能也;未銷兵革而求征徭之省,未省征徭而求黎庶之安,雖玄宗不能也。何則?事有以必然,雖常人足以致;勢有所不可,雖聖哲不能為。伏惟陛下將欲安黎庶,先念省征徭;將欲省征徭,先念息兵革;將欲息兵革,先念銷寇戎;將欲銷寇戎,先念修政教。何者?若政教修,則下無詐偽暴悖之心,而寇戎所由銷矣;寇戎銷,則民無興發攻守之役,而兵革所由息矣。 兵革息,則國無饋餉飛挽之費,而征徭所由省矣;征徭省,則人無流亡轉徙之憂,而黎庶所由安矣。臣竊觀今天下之寇雖已盡銷,伏願陛下不以易銷而自怠;今天下之兵雖未盡散,伏願陛下不以難散而自疑。無自怠之心,則政教日肅;無自疑之意,則誠信日明。故政教肅則暴亂革心,誠信明則獷鷙歸命。革心則天下將萌之寇不遏而自銷,歸命則天下已聚之兵不散而自息。然後重斂可日減,疲甿可日安,富庶可日滋,困竭可日補。日安則和悅之氣積,日富則廉讓之風形。因其廉讓而示之以理,則禮易行矣;乘其和悅而鼓之以樂,則樂易達矣。舉斯方而可以複其盛,用斯道而可以濟其艱。懲既往之失,莫先於誠不明而政不修;戒將來之虞,莫先於寇不銷而兵不息,此臣所謂救療之次第者也,豈不然乎?若齊行寓令之法以霸諸侯,漢用推恩之謀以懲亡國,施之今日,臣恐非宜。何者?目今萬方一統,四海一家,無鄰國可傾,非夷吾用權之秋也。雖欲寓令,令將何所寓耶? 今除國建郡,置守罷侯,無爵土可疏,非主父矯弊之日也。雖欲推恩,恩將何所推耶?但陛下嗣貞觀之功,弘開元之理,必將光二宗而福萬葉矣。何區區齊漢之法,而足為陛下所慕哉!精究之端,實在於此矣。又蒙陛下賜臣之問,有執契垂衣之道,委下專上之宜,敦儒學而業衰,責課實而政失者。此皆政化之所急,古今之所宜,陛下幸念之,臣有以見天下之理興矣。 夫「執契之道,垂衣不言」者,蓋言已成之化,非謀始之課也。「委之於下」者,言王者之理,庀其司、分其務而已,非謂政無小大,悉委之於下也。「專之於上」者,言王者之道,秉其樞、執其要而已,非謂事無巨細,悉專之於上也。漢元優遊於儒學,而盛業竟衰者,非儒學之過也,學之不得其道也。光武責課於公卿,而峻政非美者,非考課之累也,責之不得其要也。臣請重為陛下別白而明之。 夫垂衣不言者,豈不謂無為之道乎?臣聞無為而理者,其舜也歟?舜之理道,臣粗知之矣。始則懋于修已,勞於求賢,明察其刑,明慎其賞,外序百揆,內勤萬樞,昃食宵衣,念其不息之道。夫如是,豈非大有為者?終則安於恭已,逸於得賢,明刑至於無刑,明賞至於無賞,百職不戒而舉,萬事不勞而成,端拱凝旒,立於無過之地。夫如是,豈非真有為者乎?故臣以為無為者,非無所為也,必先有為而後至於無為也。老子曰:「無為而無不為。」蓋是謂矣。 夫委下而用私,專上而無効者,此由非所宜委而委之也,非所宜專而專之也。臣請以君臣之道明之。臣聞上下異位,君臣殊道。蓋大者簡者,君道也;小者繁者,臣道也。臣道者,百職小而眾,萬事細而繁,誠非人君一聰所能遍察,一明所能周覽也。故人君之道,但擇其人而任之,舉其要而執之而已矣。 昔九臣各掌其事,而唐堯乘其功以帝天下;十亂各効其能,而周武總其理以王天下;三傑各宣其力,而漢兼其用以取天下。此三君者,不能為一焉,但執要任人而已。亦猶心之於四肢、九竅、百骸也,不能為一焉,然而寢食起居,言語視聽,皆以心為主也。故臣以為君得君之道,雖專之於上,而下自有以展其効矣;臣得臣之道,雖委之於下,而人亦無以用其私矣。由此而言,光武督責而政未甚美者非他,昧君臣之道於小大繁簡之際也;漢元優遊而業以寖衰者非他,昧無為之道于始終勞逸之間也。二途得失,較然可知。陛下但舉中而行之,則無所惑矣。臣伏以聖策首言曰:「思賢能以濟其理,求讜直以聞其過。」又曰:「上獲其益,下輸其情。」其末章則又曰:「興自朕躬,無悼後害。」此誠陛下思酌下言,欲聞上失,勤勤懇懇,慮臣輩有所隱情者也。臣敢不再竭狂直,以副天心之萬一焉。 臣聞古先聖王之理也,制欲於未萌,除害於未兆,故靜無敗事,動有成功。自非聖王,則異於是,莫不欲逞於始,悔追於終,政失於前,功補於後。利害之効,可略而言。且如軍暴而後戢之,兵亂而後遏之,善則善矣,不若防其微,杜其漸,使不至於暴亂也。官邪而後責之,吏奸而後誅之,懲則懲矣,不若審其才,得其人,使不至於奸邪也。人餒而後食之,人凍而後衣之,惠則惠矣,不若輕其徭,薄其稅,使不至於凍餒也。舉一知十,不其然乎?今陛下初嗣祖宗,新臨蒸庶,承多虞之運,當鼎盛之年,此誠制欲於未萌,除害於未兆之時也。 伏惟陛下敬惜其時,重慎於事,既往者且追救於弊後,將來者宜早防於事先。夫然,則保邦恒在於未危,恭已常居於無過,三五之道,夫豈遠哉?臣生也得為唐人,當陛下臨禦之時,觀陛下升平之始,斯則臣朝聞而夕死足矣,而況充才識之貢,承體用之問者乎?今所以極千慮,昧萬死,當盛時獻過言者,此誠微臣喜朝聞、甘夕死之志也。不然,何輕肆狂瞽,不避斧鑕,若此之容易焉?伏惟少垂意而覽之,則臣生死幸甚!生死幸甚!謹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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