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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讀經


  ◎讀經二十七首

  ▼讀古文尚書

  先儒以《古文尚書》辭氣不類《今文》,而疑其偽者多矣。抑思能偽為是者誰與?夫自周以來,著書而各自名家者,其人可指數也。言之近道,莫若《荀子》、《董子》。取二子之精言,而措諸《伊訓》、《大甲》《說命》之間,弗肖也,而謂左丘明、司馬遷、揚雄能為之與?而況其下焉者與?然則其辭氣不類今文,何也?

  嘗觀《史記》所采《尚書》,于「肆覲東後」則易之曰「遂見東方君長」;「太子宋啟明」則曰「嗣子丹朱開明」;「有能奮庸熙帝之載」,則曰「有能成美堯之事者。」如此類不可毛舉。因是疑《古文》易曉,必秦、漢間儒者得其書,苦其奧澀,而稍以顯易之辭更之,其大體則固經之本文也。《無逸》之篇,《今文》也。試易其一二奧澀之語,則與《古文》二十五篇之辭氣其有異乎?

  遷傳《儒林》曰:「孔氏有古文《尚書》,而安國以今文讀之,遂以起其家逸書。」而安國自序其書,謂「科鬥書廢已久,時人無能知者,以所聞伏生之書考論文義,定其可知者,增多二十五篇。」夫古文既不可知,僅就伏生之書以證而得之,則其本文缺漫及字體為伏生之書所不具者,不得不稍為增損,以足其辭,暢其指意。此增多二十五篇所以獨為易曉,而與伏生之書異與?然則遷所雲「以今文讀之」者,即餘所謂「以顯易之辭通其奧澀」,而非謂以隸書傳之也。

  ▼讀大誥

  昔朱子讀《大誥》,謂周公當時欲以此聳動天下,而篇中大意,不過謂周家辛苦創業,後人不可不卒成之,且反復歸之于蔔,意思緩而不切,殊不可曉。嗚呼!此聖人之心所以與天地相似,而無一言之過乎物也。蓋紂之罪可列數以聳人聽,而武庚之罪則難為言。所可言者,不過先王墓業之不可棄,與吉蔔既得,可征天命之有歸而已。夫感人以誠不以偽,此二者乃周人之實情,可與天下共白之者也。其于武庚,則直述其「鄙我周邦」之言,未嘗有一語文致其罪。其於友邦君,第動以「友伐厥子」之私義,而不敢謂大義當與周同仇也。非聖人而能言,不過物如是與?

  不惟此也,周初之書,惟《牧誓》為不雜。武王數紂之罪,惟用婦言,棄祀事,而剖心、斮脛、焚炙刳剔諸大惡弗及焉。至於暴虐奸宄,則歸獄於多罪逋逃之臣。故讀《牧誓》而知聖人之心之敬,雖致天之罰,誓師聲罪,而辭有所不敢盡也。讀大誥而知聖人之心之公,審己之義,察人之情,壹稟于天理,而修辭必立其誠也。然《大誥》之書,自漢至宋,千有餘年,讀者莫之或疑,至朱子而後得其間焉,是又治經者所宜取法也夫。

  ▼讀尚書記

  《書說》之謬悠,莫如《君奭篇》序稱「召公不悅」,及周公代成王作誥,而弟康叔。自唐以後,眾以為疑。朱子出,其論始定。然折之以理,而未得其情也。

  余既辨《周官》,正《戴記》,然後悟曰:「是二者,亦劉歆之為耳。」蓋歆承莽意,作明堂記,奏定居攝踐阼之儀,而戴記所傳無是也。故豫征天下有逸禮、古書、周官文字者,令記說於廷中,以示明堂記所自出,〔不徒購其書而征其人,使記說,利其無稽也,故前後至者以千數〕而又多為之征,于文王世子之篇竄焉。週末諸子言禮者,莫篤于荀卿,而網羅舊聞莫先於史記,故于荀氏、司馬氏之書亦竄焉。奏稱「周公踐阼,而召公不悅」,所以探漢大臣之心,而多為之變以攜之也。而於記無可附,故於君奭之序竄焉,而並竄魯、《燕世家》以為之征。

  莽改元稱《康誥》「王若曰:朕其弟,小子封」,以為周公受命稱王之文,則當是時尚無篇首周公作洛眾會之文也。〔使此文前具,則必引為明證,而不徒虛為之說矣。〕歆知其說為天下所心非,故複竄此以設疑於後世爾。蓋是篇乃伏生之書,博士弟子所循誦也,若早竄焉,則眾譁然而辨其非矣。蘇氏謂《康誥》之首乃《洛誥》錯簡,群儒因之,亦非也。其地其時實與《多士》篇應,而見士于周,義亦近焉。蓋五服之國,各登其民治而貢士于周,故公因而告之。然大義無存焉,雖存而不論可也。余憫漢、唐諸儒為歆所蔽,使聖人之經受其誣,而記禮者及荀氏、司馬氏亦為歆而受惡,故辨其所由然,使後有考焉。

  ▼讀尚書又記

  西伯受命稱王而斷虞、芮之訟,及以是年改元,自歐陽氏辨其妄,群儒昭然若發蒙矣。然特謂司馬氏、孔氏、毛氏之妄耳。書之傳,詩之序,自前世多疑其偽,惟史記為完書。遷知六藝必折衷于孔子,文王服事殷,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而追王,孔子之言甚著,而敢妄為異說乎?蓋莽既稱《康誥》以為周公居攝稱王之文,故複為此,以示居攝稱王而複臣節者,周公也;受命稱王而不復為人臣者,文王也。紂君天下數十年,西伯斷二國之訟,諸侯鄉之,遂以是年改元,制正朔。況孺子繈抱,劉崇瀦,翟義滅宗室,王侯、公卿大夫、郡國吏士同心相推戴乎?

  〔《緯書》言「文王受命,有白魚負圖、赤雀銜書之瑞」,亦莽受銅符、帛圖、金策,據以即真之符驗也。〕

  詩、書之文曰「文王受命惟中身」,謂繼世而為諸侯也。曰「文王受命,有此武功」,謂受命為西伯而專征伐也。以受命為稱王,自史記始,而後為《書傳》《詩序》者因之耳。《史記》,宣、成間始少出而未顯,今所傳乃歆所校錄,而可據為信乎?

  〔《周本紀》:「詩人蓋道西伯,蓋受命之年稱王」,至「王瑞自太王興」,不獨與《論語》、《中庸》顯背,繩以文義,亦多駢旁技削之。前後語意正相承無間。〕

  朱子謂:「《史記》之妄,歐陽氏所辨明矣。『惟九年,大統未集』,實為痕瑕。」嗚呼!《武成之篇》,古文也,《古文尚書》、《毛詩》皆自歆發。歆為《三統曆》,考上世帝王,以為文王受命九年而崩,則《武成》及《周本紀》之文為歆所增竄,尚何疑乎?嗚呼!歆之遍竄群書以曲為彌縫,乃其奸之所以卒發於後世與!

  ▼讀君牙冏命呂刑文侯之命費誓秦誓

  《尚書》自畢命以下,所存六篇,先儒多未達其義。余嘗考之,費誓,則事可傳也;君牙、冏命、秦誓,則言不可廢也;呂刑、文侯之命,則事不可沒也。三代之刑典,至穆王而始變;文、武之舊都,至平王而終棄,可無志乎?呂刑之言,雖或不可廢,而孔子錄之,則非以其言也。觀文侯之命,無一言之當物而弗刪,則以著事變,而非有取於其辭義審矣。司馬遷作史記,于費誓具詳焉,于秦誓刪取焉,而文侯之命則沒之,蓋以其言無足存,而不知事不可沒也。用此觀之,聖人刪述之義,群賢莫之能贊,豈獨春秋之筆削哉!

  書存文侯之命,而宣王中興,用賢討叛,事列正雅者,其誓誥策命之文,無一見焉。先儒以謂亡于幽王之亂,而餘竊意所亡者,不惟宣王之書,自君牙以下六篇,皆孔子摭拾於亂亡之餘,非得之周室之史記也。

  自唐、虞、夏、商,非關一代廢興之故,不以列於書。故周書自畢命以前,皆造周毖殷、保世靖民之大政也。若專取辭意之善,則成、康之際,周、召共政,史逸作冊,其命官之辭,遠過於君牙、冏命者必多矣。孔子乃舍彼而取此,義安處與?用此知康王以前策命之大者,已與誓、誥並列於學官,而立為四術。其餘內史所藏,孔子蓋未之見也。呂刑則布在四方,而有司籍之。若魯、若晉、若秦之書,則其國傳之;君牙、冏命,則其家守之。子嘗學禮,而病杞、宋之無征,故于周書惜其僅有存者,而錄之以垂法戒焉耳。使得諸周內史所藏,則豈宜闊希而不類如此哉!

  〔使內史之籍尚存,而孔子未之見,亦不宜竟以《君牙》以下六篇續備有周一代之書,而定以百篇之數。〕

  抑觀《君牙》、《冏命》、《秦誓》,而又以歎世變之亟焉。文、武之政刑,皆變亂於穆王,而讀其書,彬彬乎去成、康不遠也。秦穆「悔過思賢」之言,可法於後世,而力逞其忿,以遂前愆,言與行顯背,而謂可塗民之耳目,夏、殷之末造,未嘗有是也。二帝三王純一忠敬之風,其尚可複也哉!此又序書之隱義也。

  ▼讀二南

  《二南》之序,日系之周公,系之召公。餘少受《詩》,反復焉而不得於心。及觀朱子《集傳》云:「得之國中而雜以南國之詩,謂之《周南》;得之南國者,直謂之《召南》。」然後心愜焉。而《漢廣》、《汝墳》所以獨列于《周南》,則其義未之前聞也。

  夫周道興於西北,自北而南,地相直者,正江、漢也。風教遠烝於此,則周之西南,沿漢與江,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之怙冒,舉諸此矣。至於汝墳,則又自西而益東,自南而漸北,殷商國畿而外,皆周之宇下,所謂「三分天下有其二」也。且其辭義,以視召南諸篇,亦瑩然而出其類。方是時,被化之國,其上之風教雖能應于《關雎》《麟趾》,而下之禮俗猶未盡淳。

  觀漢廣之愛慕流連而知其不可求,則與行露、野有死麕「悄乎其有懼心」者異矣。草蟲、殷雷,自言其傷而已耳。汝墳則憂在王室,而勉其君子于文王,以服事殷之心,若或喻之。錄此二詩,而被化之先後,疆略之廣輪,觀感之淺深,一一可辨矣。十三國之風,其篇次列于周大師,或孔子更定,所不敢知。而二詩之在周南,則為周公所手訂決也。惟何彼穠矣其作於鎬、洛,若齊人為之,皆不宜以入召南。豈秦火之後,詩多得之諷誦,漢之經師失其傳而漫以附焉者與?

  ▼讀行露

  行露之詩,世儒多引韓詩及劉向《列女傳》,以謂申人之女許嫁於鄷,夫家不備禮而欲迎之,雖致獄訟,女終不行。誣矣哉!嬰與向胡為而傳此乎?蓋此詩既女子所自作,則失怙恃且無兄弟之依可知矣。曰許嫁,則許之者必父兄也。遭家之變,莫為之主,雖自歸於舅姑,不得謂非義,況其夫就而迎之乎?既有獄訟,以召伯之明,則必開以大義,而官為之配矣。其詩曰:「誰謂波無家」,信如所傳,是故有室家之約也。以一禮未備而終不肯行,則將轉而之他乎?此害義傷教,不近於人情,而可列正始之風,以為教於閨門、鄉党、邦國與?嬰、向之蔽,良由未達於「室家不足」之雲,而以辭害義,不知設詐以求偶,即此已不足為人夫。此貞女所以疾之深而拒之決也。

  以朱子之勤經,豈其未見嬰、向之書,蓋嚴而斥之,以無溷後人。而群儒乃援《集傳》「禮或未備」一語,以曲證其誣辭,不亦悖乎!

  ▼讀邶墉至曹檜十一國風

  漢、唐諸儒,于變風傅會時代,各有主名,以入於美刺。朱子既明辨之,而世儒猶嘵嘵。蓋謂一國之詩,數百年之久,所存必政教之尤大者。閭閻叢細之事,男女猥鄙之情,即間錄以垂戒,不宜其多乃至於此,而不知刪《詩》之指要,即於是焉存。蓋古者自公卿至於列士,職以詩獻,而衰世之臣,孰是如大雅之「舊人」、「家父」、「凡伯」者乎?故《淇澳》《緇衣》而外,士大夫憂時閔己之詩,所存無幾,而叢細猥鄙之辭,則無一或遺。蓋民俗之真,國政之變,數百年後廢興存亡昏明之由,皆於是可辨焉。

  稽之《春秋》,中原建國,兵禍結連,莫劇于陳,鄭、衛次之,宋又次之,而淫詩惟三國為多。〔樂記雖雲「宋音燕女溺志」,然特論其音,且燕女非必淫奔也。〕以此知天惡淫人,不惟其君以此敗國亡身殞嗣,其民夫婦男女亦死亡危急,焦然無寧歲也。而淫詩之多寡,實與兵禍之疏數相符,則刪《詩》之指要居可知矣。

  齊、晉、秦三國最強,而兩國無淫詩。齊襄災及其身,崔杼弑君,陳氏竊國,皆由女禍。故齊詩終於猗嗟、載馳,敝笱始於雞鳴。秦之亡,以親奄幸,疾師儒,故秦詩始于車粼、駟鐵,終於夏屋。唐俗勤儉,固其所以興也。然纖嗇筋力,則豔以利而易動,故其後趙盾、欒書皆為國人所附,而晉卒分於三族,乃桓叔、武公為之嚆矢耳。國以此始,亦必以終,茲非其明鑒與!

  若魏、若曹、若檜,國小而鄰逼,故君民同憂,未敢淫逞。而君少偷惰,臣或貪愚,則國非其國矣。總而計之,邶、墉無征,魏、檜早滅,衛、鄭以下七國之亡征,並於所存之《詩》見之。非聖人知周萬物,而百世莫之能違,其孰能與於此?

  然則鄭之亡轉後於陳,而衛之亡又後於宋,何也?鄭之淫風盛於下而未及其上;衛有康叔、武公之遺德,雖至季世,猶多君子。國於天地,必有與立,或同始而異終,或將傾而複植,豈可以一端盡哉?以是知天命無常,國之興亡,一以人事為准也。

  ▼讀邶墉魏檜四國風

  魏、檜之詩,皆作于未並于晉、鄭之先,其辭其事,可按而知也。晉自桓叔以後,陰謀布德以收晉民,而魏偪介焉,所任非人,賢者思隱,吏競於貪,此君子所以歎心憂之「誰知」,而小人則已望樂郊而思適也。檜風之作,蓋在厲王之世,有識者憂宗周之殞,為將及焉,此萇楚匪風所以作也。群儒乃以比於邶、墉,謂所言皆晉、鄭之事,而朱子亦承用焉。

  〔《集傳》謂「魏詩為晉作,檜詩為鄭作」,並引蘇氏檜詩之說必出自他人,朱子誤記為「子由」耳。〕

  夫晉至武、獻,思啟封疆,方欲用其民而撫輯之,豈複有《碩鼠》之號?而檜並于鄭,在東遷以後,武、莊強盛,王室再造,大難已夷,又何風駭車傾之懼乎?

  邶墉舊國之詩,無一存焉,何也?以諸國之風,比類以求其義,必其君有大美大惡,民心以動,國俗以移,而後風謠作焉。魯、宋望國,歷年久長,而詩無風,況蕞爾之邶、墉,立國又日淺哉!魯、宋之君,有篡弒而無淫昏,篡弑之惡,宜載於冊書,而國之臣民則不忍作詩以刺也。其俗由舊而無大改更,故無風之可陳。〔觀魯為吳公子劄所歌風詩止十五篇可知。〕孟子說詩,必以意逆志,而又在於論其世,其此類也與!

  ▼讀王風

  世儒謂「讀王風而知周之不再興」,非深於詩者之言也。方是時,上之政教雖傎,而下之禮俗未改,其君子抱義而懷仁,其細民畏法而守分,以道興周,蓋視變魯變齊而尤易焉。

  黍離、兔爰,憂時閔俗,百世以下,猶使人悱惻而流連。「大車檻檻」,師都猶能正其治也;「君子陽陽」,匿跡下僚而不改其樂也。采葛憂良臣之見讒,丘中懼賢者之伏隱,觀其朝,有若榮公、皇父、師尹之敗類者乎?君子于役,發乎情,止乎禮義者無論矣。葛藟悲無兄弟,則宗子收族、大功同財之淳風猶未泯也。戍者懷其室家,而於君長無怨言,思奔之女,自誓於所私,按其辭意,亦未嘗心非其大,夫觀其民,有若晉國之誣于欒氏,齊、魯之隱民心歸於陳季者乎?

  十篇之中,淫志溺志、敖辟煩促之音,無一有焉。蓋自周公師保萬民,君陳、畢公繼治于伊、洛,自上以下,莫不漸於教澤,愾於德心,而知禮義之大閑。故降至春秋,篡弑攘奪,接跡于諸夏之邦,而王室則無之,以眾心之不可搖奪也。子頹、子帶、子朝之亂,國民鄉順,官師守常,故侯伯公卿倚是以定謀,而亂賊皆應時誅討。使當是時,上有宣王,下有方、召,則其興也勃矣,況能托國于周、孔乎?

  然孔子志在東周,其于齊、衛之君猶膡膡焉,而適周則未嘗一自通於共主及二三執政,何也?蓋周之政在世卿久矣,以羈旅之士,一旦奉社稷以從,非聖如湯、文,安能蹈此?故必得大國而用之,踐桓、文之跡,然後能成周、召之功,此孔子之志事也。世儒以周不能興,遂謂王風氣象薾然,不可振起,是所謂見其影而不見其形者也。孟子言「誦《詩》讀《書》,道在知人論世」,而自道其學曰「知言」,有以也夫!

  ▼讀齊風

  餘少讀著,疑與鄭之豐、衛之桑中為類,而非譏不親迎。〔親迎之禮,婿本禦輪三周,先俟於門外,且跬步之頃而三易其瑱,不惟無此禮數,亦非事之情。〕及少長,見班固地理志,然後得其征。蓋此女所奔者非一人,東方之日,則奔之者非一女也。齊自襄公鳥獸行,下令國中長女不得嫁為家主祠,名曰「巫兒。」至東漢之初,俗猶未改。故當其時,奔者亦若無怍於父兄,受其奔者亦可無憎於裡黨。〔蓋惟聽其奔,然後可以安人情,別天屬也。〕顯言而公傳道之,是以鄭、衛之詩,按其辭可知為淫奔而著與東方其事其辭,與夫婦之唱隨者,幾無辨也。

  國語稱襄公「田狩畢弋,不聽國政,而惟女是崇」,則還與盧令亦同時所作耳。齊之立國能強,由其民習于武節,而其後篡弑竊國之釁,皆由女寵。其詩十一篇,二為游田,五為男女之亂,而冠以古賢妃之警其君,蓋齊之所以始終者具此矣。孔子刪詩,事有細而不遺,辭有污而不削,以是乃廢興存亡之所自也。非然,則鄭、衛、齊、陳之淫聲慢聲,胡為而與《雅》《頌》並立與?

  ▼書周頌清廟詩後

  舊說此周公既成洛邑而朝諸侯,率之以祀文王之樂歌。蓋以四時祫祭,皆於太廟,無獨祀文王之禮。然武王革殷之後,洛邑未作之前,不宜竟無祀文王之樂歌。尚書武成「王來自商,至於豐,則邦甸侯衛,駿奔走,執豆籩」,尚在五廟中之稷廟。及武王遷鎬,乃立天子之七廟,而周公於是時特起大義,立廟于豐,獨祀文王。〔成王作洛,至於豐而發命,則豐廟作於遷鎬之初可知。〕凡爵命公侯卿大夫,皆于豐廟。康王命畢公保厘東郊,則步自周至于豐。江漢之詩,「召虎錫命,告于文人」是也。

  蓋祫祭先公先王於後稷之廟,率諸侯以致孝享,宜也。爵命當世之公侯卿大夫,而臨以上古之侯伯,則義有未安。鎬京雖有文王之廟,然後稷及先公先王皆式臨焉,而獨受命于文王之廟,非文王之心之所安也。郊祀後稷而別立明堂以宗祀文王,亦此義也。然則「載見辟王」,何以有獨祀武王之詩?曰:此其事與文王異。是乃成王免喪,初遇吉祭,奉武王之主以入王季之廟而特祀焉。儀禮所稱「吉祭猶未配」,謂此也。蓋事應祧之祖之,終不可缺一時祭,故必祫於太廟,奉祧主以藏夾室,然後特祀新主於所入之廟。文王,侯伯也,吉祭於廟,不宜有樂歌。成、康以降,後王皆有吉祭,而不為樂歌。古人事君親要於誠信,不敢溢言虛美,以滋天下後世之口實也。

  ▼又書清廟詩後

  或謂武成「丁未,祀于周廟」,天子諸侯之出,歸告于祖禰之正禮也。即事者惟邦甸侯衛耳。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告至於前所告者之正禮也。以順天革命,故特舉柴望耳。「既生魄,庶邦塚君暨百工受命于周」,乃庶邦君臣受命于周之始。古者爵命必于祭,安知非此時特祭于文王之廟而作是詩也?然方是時,先公先王之樂歌未作,不宜先薦文王之詩。五廟之舊制未更,樂章不宜首舉清廟為義。且朱子既據孔疏所推日曆,而升「既生魄」三語于丁未之前,則未知孰為定論也。

  或謂據《戴記》「天子犆礿、祫禘、祫嘗、祫烝」,則時祭亦有犆,安知此詩非用於犆祭時乎?不知以禘為時祭,乃漢儒約春秋所書「魯禘」,傅會而為之說,前儒之辨明矣。雖夏、殷之世,禮文質略,事亦難舉。至周則前期卜日、蔔屍,散齋七日,致齋三日,使日祭一廟,祭之明日,繹而賓屍。自致齋以至終事,兼旬中無一日之間,人力則實不能勝,國事則一切廢置,加以天地、社稷、山川、百神之事,六服群辟、朝聘會同之政,日不暇給矣。用此知時祭必無犆,而凡祀文王之樂歌,皆始作豐廟時所薦也。

  ▼讀周官

  嗚呼!世儒之疑《周官》為偽者,豈不甚蔽矣哉!中庸所謂「盡人物之性以贊天地之化育」者,於是書具之矣。蓋惟公達於人事之始終,故所以教之、養之、任之、治之之道,無不盡也。惟公明於萬物之分數,故所以生之、取之、聚之、散之之道,無不盡也。運天下猶一身,視四海如奧阼,非聖人而能為此乎?

  然自漢何休,宋歐陽修、胡宏皆疑為偽作。蓋休耳熟於新莽之亂,而修與宏近見夫熙寧之弊,故疑是書晚出,本非聖人之法,而不足以經世也。莽之事不足論矣,熙寧君臣所附會以為新法者,察其本謀,蓋用為當強之術,以視公之依乎天理以盡人物之性者,其根源較然異矣。就其善者,莫如保甲之法,然田不井授,民無定居,而責以相保相受,有辠奇衺相及,則已利害分半,而不能無拂乎人情矣。修與宏不能明辨安石所行本非《周官》之法,而乃疑是書為偽,是猶懲覆顛而廢輿馬也。

  是書之出,千七百年矣。假而戰國、秦、漢之人能偽作,則冬官之缺,後之文儒有能補之者乎?不惟一官之全,小司馬之缺,有能依仿四官之意以補之者乎?其所以不能補者何也?則事之理有未達,而物之分有未明也。

  嗚呼!三王致治之跡,其規模可見者,獨有是書。世變雖殊,其經綸天下之大體,卒不可易也。若修與宏者,皆世所稱顯學之儒,而智不足以及此,尚安望為治者篤信而見諸行事哉!必此之疑,則惟安于苟道而已。此余所以尤痛疾乎後儒之浮說也。

  ▼周官辨偽一

  凡疑《周官》為偽作者,非道聽途說而未嘗一用其心,即粗用其心,而未能究乎事理之實者也。然其間決不可信者,實有數事焉。《周官》九職,貢物之外,別無所取於民。而《載師職》則曰「近郊十一,遠郊二十而三,甸稍縣都皆無過十二。」市官所掌,惟廛布與罰布,而廛人之絘布、總布、質布,別增其三。夏秋二官,驅疫禬蠱,攻狸蠧,去妖鳥,驅水蟲,所以除民害,安物生,肅禮事也。而以戈擊壙,以矢射神,以書方厭鳥,以牡橭象齒殺神,則荒誕而不經。

  若是者,揆之於理則不宜,驗之于人心之同然則不順,而經有是文,何也?則莽與歆所竄入也。蓋莽誦六藝以文奸言,而浚民之政皆托于《周官》。其未篡也,既以公田口井布令,故既篡下書,不能遽變十一之說,而謂漢法名三十稅一,實十稅五,則其意居可知矣。故歆承其意而增竄閭師之文,以示《周官》之田賦本不止於十一也。莽立山澤六筦,榷酒鑄器,稅眾物以窮工商,故歆增竄廛人之文,以示《周官》征布之目本如是其多也。莽好厭勝,妖妄愚誣,為天下訕笑,故歆增竄方相、壺涿哲、蔟庭氏之文,以示聖人之法固如是其多怪變也。夫歆頌莽之功,既曰「發得周禮以明因監」,而公孫祿數歆之罪,又曰「顛倒五經,使學士疑惑」,則此數事者,乃莽與歆所竄入,決矣。然猶幸數事之外,五官具完,聖人製作之意,昭如日星,其所偽託,按以經之本文而白黑可辨也。

  古者公田為居,井灶場圃取具焉。國賦所入,實八十畝。孟子及春秋傳所謂十一,乃總計公私田數以為言。若周之賦法,不過歲入公田之穀,並無所謂十一之名也,又安從有二十而三與十二之道哉?閭師之法,通乎天下,又安有近郊、遠郊、甸、稍、縣、都之別哉?載師職所以特舉國宅、園廛、漆林,以田賦之外,地征惟此三者耳。今去近郊十一至「無過十二」之文,而《載師職》固辭備而義完矣,《周官》之田賦,更無可疑者矣。

  周之先世,關市無征。及公制六典,商則門征其貨,賈則關市征其廛。蓋以有職則宜有貢,又懼所獲過贏,而民爭逐末耳。肆長之斂總布,蓋總一肆買賖官物所入之布而斂之,非別有是征也。若質布則本職無是,絘布則通經無是也。今去絘布、質布、總布之文,而《廛人職》固辭備而義完矣。《周官》之市征,更無可疑者矣。

  《方相氏》之索室驅疫也,《庭氏》之射妖鳥也,《硩蔟氏》之覆妖鳥之巢也,乃聖人明于幽明之故,而善除民惑也。害氣時作,妖鳥夜鳴,人之所忌,其氣焰足以召疾殃。故立為經常之法,俾王官帥眾而驅之,引弓而射之,則民志定,其氣揚,而天厲自息矣。夫疫可驅也,而蒙熊皮,黃金四目,與莽之遣使負鷩持幢何異乎?卜得吉兆,以安先王之體魄,而入壙戈擊四隅以驅方良,與莽之令武士入高廟,拔劍四面提擊何異乎?妖鳥之巢可覆也,而以方書日月星辰之號懸其巢;妖鳥之有形者可射也,不見其形而射其方,猶有說也。神之降,不以德承焉,不以其物享焉,而射之可乎?水蟲之怪可驅也,而其神可殺乎?神無形而有死,神死而淵可為陵,其誑耀天下,與莽之鑄威鬥,鐫銅人膺文桃湯赭鞭,鞭灑屋壁,異事而同情。

  今于方相氏去「蒙熊皮黃金四目」及「大喪」以下之文,於硩蔟氏去「以方書」下之文,〔「覆其巢則鳥自去矣,以方書懸巢上,是不覆其巢也」,與上文顯背。〕於壺涿氏去「若欲殺其神」以下之文,於庭氏去「若神也」以下之文,則四職固辭備而義完矣,其他更無可疑者矣。凡世儒所疑于周官者,切究其義,皆聖人運用天理之實。惟此數事,揆以製作之意,顯然可辨其非真,而於莽事則皆若為之前轍而開其端兆,然則非歆之竄入而誰乎?

  昔程子出大學、中庸于戴記,數百年以來,莫有異議。朱子斥詩小序,雖有妄者,欲複開其喙,而信從者稀矣。惜乎是經之大體,二子斷為非聖人不能作,而此數事未得為二子所薙芟也。雖然,理者天下之公也,心者百世所同也。然則姑存吾說,以俟後之君子,其可哉!

  ▼周官辨偽二

  《媒氏》:「仲春之月,大會男女,奔者不禁。」近或為之說曰:「是乃聖人之所以止佚淫而消鬥辯也。」每見甿庶之家,嫠者改適,猜釁叢生,變詐百出,由是而成獄訟者十四三焉。豈若天子之吏,以時會之,而聽其相從於有司之前,可以稱年材,使各得其分願哉?管子治齊,以掌媒合,獨猶師其意,則斯乃民治之所宜也審矣。嗚呼!管子生政散民流之後,而姑為一切之法,是不可知。若成周之世,則安用此哉?自文王后妃之躬化,遠蒸江漢,至周公作洛,道治政行,民知秉禮而度義也久矣。

  又況《周官》之法,冠昏之禮事,黨正教之;北戶之女功,酇長稽之。凡民之有衺惡者,雖未麗於法,而巳坐諸嘉石,役諸司空,任諸州裡,尚何怨曠陰私暴詐之敢作哉!管子合獨之政,乃取鰥寡而官配之,若會焉而聽其自奔,則雖亂國污吏,能布此為憲令乎?蓋莽之法,私鑄者伍坐,沒入為官奴婢,傳詣鐘官者以十萬數,至則易其夫婦,民人駭痛。故歆增竄媒氏之文,以示《周官》之法,官會男女而聽其相奔,則以罪沒而易其夫婦,猶未為已甚也。莽之母死而不欲為之服,歆與博士獻議:周禮:「王為諸侯緦衰,弁而加環絰,同姓則麻,異姓則葛。」今周禮司服無「弁而加環絰」三語,則媒氏之文為歆所增竄也決矣。

  〔按:莽欲九錫,則增易左傳謂周公越九錫之檢。莽欲稱「假皇帝」,則雲「書逸嘉禾篇:周公奉鬯立於阼階,延登,贊曰:假王蒞政,勤和天下。」其偽構經文,皆歆為之謀主也。又以文義核之,於「奔者不禁」下,承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則所謂「不用令」,未知其何指也。既曰「大會男女」,又曰「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重見贅設,失言之序。必削去「仲春之月」以下三十七字,然後媒氏之文與義皆完善。〕

  嗚呼!聖人之法,所以循天理而達之也;聖人之經,所以傳天心而播之也。乃為「悖理逆天」之語所混淆,至於二千餘年而不可辨,則歆誠萬世之罪人也。余嘗病班史於莽之亂政奸言,纎悉不遺,於義為疏,于文為贅。然《周官》之為歆所偽亂者,乃頼《班史》而備得其征,豈非聖人之經天心不欲其終晦,而既蝕複明,固有數存乎其間邪?

  〔或曰:歆于司服職轉不竄入三語,何也?蓋他職所增,皆怪變不經,故必竄入以惑人聽。司服職則本有「為諸侯緦衰及其首服皆弁絰」之語,而「弁而加環絰,同姓則麻,異姓則葛」,乃禮家之常談,眾共知之。歆之奸心,以《周官》雖藏冊府,而恐吏民或私有其書,故以莽之亂政,竄入諸官,頒示天下。而於已所獻議,禮家之常談轉不竄入,使人疑古書之傳有同異,以比于易、詩、書之文,引用或有增損者,正所謂顛倒五經,使學士疑惑也。〕

  ▼書周官大司馬四時田法後

  聖人之政,盡萬物之理而不過者,不惟其大,惟其細;聖人之文,盡萬事之情而無遺者,不以其詳,以其略。周公五官之典皆然,而大司馬四時田法,尤其顯著者也。蓋觀春與秋而知冬夏之田,王及諸侯皆不與焉〔春著王與諸侯所執之鼓,秋著所載之旗,冬夏則特標群吏〕,盛暑隆寒,不宜以武事煩尊者〔學士冬夏不習舞,亦此義〕且官徒殷則勞費大也。觀虞人所萊之野,樹表者三百五十步,圍禁前後之屯百步,而知鄉遂公邑都家之車徒,皆前期各習於其地,而赴禁圍者無幾焉。鄉師「前期出田法於州裡」,《大司馬》「前期命修戰法,茇舍治兵,所辨號名旗物,畿以內毋漏焉」,則前期而備教之可知矣。使遍陳於禁圍,則一鄉一遂之車徒有不能容矣。此所以事習而民不煩也。魯人大搜,自根牟至於商、衛,革車千乘,殆其遺教與?

  戰法、田法之詳,至冬狩始見者,雖各修於其地,然必待築場納稼之後,乃可遍簡車徒,稽人畜、旗物、軍器,行于三時,則奪農功,而無地以陳車馬。「辨夜事于仲夏」者,人可露處而衣裝約也。於茇舍特舉辨軍之夜事,則知以教坐作進退、疾徐疏數之節,通乎三時矣。于夏舉勺,於冬舉烝,則祠嘗視此矣。於春舉社,則秋報可知矣。于秋舉方,則春祈可知矣。

  〔小雅「以社以方」,疏謂皆秋報也。大雅「方社不暮」,承祈年之後,必春祈也。呂氏月令所述多周制,孟春命祀山林川澤,邦畿四面皆有之。月令于春未及方祭,疑即方也。仲春命民社,二者正次祈穀之後,可與大雅相證。〕

  於秋冬曰「致禽」,則春夏獻禽之約可知矣。於冬特舉「饁獸」,則秋猶未敢備取,而不足以供四郊之饁可知矣。

  田法戰法,冬詳其目,而春舉其綱。仲冬大閱,司馬建旗於後表之中,至「不用命者斬之」,即「春蒐以旗致民,平列陳,如戰之陳」也。「中軍以鼙令鼓,至鳴鐃且卻坐作如初」,即春蒐所教坐作進退、疾徐疏數之節也。「以旌為左右和之門」,至「車徒皆噪」,即春蒐表貉誓民,鼓遂圍禁也。前期修戰法,四時所同,而於冬乃出之,則三時專辨其一,而大閱備舉其全具見矣。使以晩周秦漢人籍之,則倍其文,尚不足以詳其事,《經》則略舉互備,括盡而無遺,是之謂聖人之文也。

  ▼讀儀禮

  《儀禮》「志繁而辭簡,義曲而體直」,微周公手定,亦周人最初之文也。然其制惟施于成周為宜。蓋自二帝三王彰道教以明民,凡仁義忠敬之大體,雖甿隸曉然於心,故層累而精其義,密其文,用以磨礲德性,而起教於微眇,使之益深於人道焉耳。後世淳澆樸散,縱性情而安恣睢,其於人道之大防,且陰決顯潰而不能自禁矣。乃使戔戔於登降進反之儀,服物采色之辨,而相較於微忽之間,不亦末乎!吾知周公而生秦、漢以降,其用此必有變通矣。獨是三代之治象,與聖人彷徨周浹之意,可就其節文數度省想而得之。故昌黎韓子讀此,惜不得進退揖讓於其間。然其辭以類相從,其義以合而見,而韓子乃分剟而別著為篇,則非吾之所能知矣。

  ▼書考定儀禮喪服後

  餘少讀《儀禮》《喪服傳》,即疑非蔔氏所手訂,乃一再傳後,門人記述而間雜以己意者,而於經文則未敢置疑焉。惟「尊同者不降」,時憯然不得于餘心,乃試取傳之雲爾者剟而去之,而傳之文無複舛複支離而不可通曉者;更取經之雲爾者剟而去之,而經之義無不即乎人心,然後知是亦歆所增竄也。蓋喪服之有厭降,見於子思、孟子之書,惟尊同不降,則秦、周以前載籍更無及此者。而於莽之過禮竭情以侍鳳疾,及稱供養太皇太后,義不得服功顯君,事尤切近,故假是以為比類焉。

  嗚呼!先王制禮,有跡若相違而理歸於一者,以物之則各異,而所以為則者無不同也。尊同而不降,物之則無是也。曾是可厚誣先聖而終蔽人心之同然者乎!夫莽誦六藝以文奸言,其于易、春秋間有稱引,皆自為之說而謬其指。書之傳、詩之序,雖有假託,而經文則未嘗增易焉。然則公孫祿所謂「顛倒五經,使學士疑惑」者,喪服經傳之文,尤顯見於當時,而為老師宿儒所指斥者歟!〔時《周官》始出,《戴記》尚未列於學官。〕

  ▼讀孟子

  餘讀儀禮,嘗以謂雖周公生秦漢以後,用此必有變通。及觀孟子,乃益信為誠然。孟子之言養民也,曰「制田裡、教樹畜而已。」其教民,則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義,凡昔之聖人所為深微詳密者無及焉。豈不知其美善哉?誠勢有所不暇也。然由其道層累而精之,則終亦可以至焉。

  其言性也亦然。所謂「踐形養氣、事天立命」,間一及之而數舉以示人者,則無放其良心以自異於禽獸而已。既揭五性,複開以四端,使知其實不越乎事親從兄,而擴而充之,則自無欲害人、無為穿窬之心始。蓋其憂世者深,而拯其陷溺也迫,皆昔之聖人所未發之覆也。

  嗚呼!周公之治教備矣,然非因唐、虞、夏、殷之禮俗層累而精之,不能用也。而孟子之言,則更亂世,承污俗,旋舉而立有效焉。有宋諸儒之興,所以治其心性者,信微且密矣,然非士君子莫能喻也。而孟子之言,則雖婦人小子,一旦反之於心,而可信為誠然。然則自事其心與治天下國家者,一以《孟子》之言為始事可也。

  ▼辨明堂位

  明堂位列戴記,先儒以為誣舊矣。而余尤疑是篇不知何為而作也。謂「周人記之」,則於明堂方位、度數、朝會、禮儀宜詳。謂魯人自侈大,則宜先周公勳勞法則,以及山川、土田、附庸、殷民、周索、命誥典冊,而無一具焉。至魯君臣相弑,三傳無異辭,初誦經書者皆識焉。記者能詳四代之服器官,而獨昧於此,豈不異哉!及讀《前漢書》,然後知此莽之意,而為之者劉歆之徒耳。

  莽之篡,無事不記于周公。其居攝也,群臣上奏稱明堂位以定其儀,故記所稱,莫不與莽事相應。其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朝諸侯于明堂,以莽踐阼,背斧依南面朝群臣也。賊臣受九錫以為篡征自莽始,故備舉魯所受服器官,以為是猶行古之道耳。其稱魯君臣未嘗相弑,又以示傳聞不可盡信,若將為平帝之弑設疑也。其篇首曰:「昔者周公朝諸侯于明堂之位,天子負斧依南鄉而立,易周公以天子」,與當日群臣所奏,周公始攝,則居天子之位,非乃六年然後踐阼,隱相證也。莽贊稱「假皇帝」,則奏稱書逸嘉禾篇:「周公奉鬯立於阼階,延登,贊曰:『假王蒞政,勤和天下』。」書既逸矣云云者,誰實為之?又況漫無所稽之雜記哉!

  或疑「周公踐阼,倍依以朝諸侯」,別見史記魯、燕世家,而荀卿儒效篇亦曰「以枝代主。」疑明堂記或有所授,不知古用簡冊,秘府而外,藏書甚希。大史公書,宣、成間始少出。自向校遺書,歆卒父業,以序七略,東漢宗之,凡後世子史之傳,皆歆所校錄也。歆既偽作明堂記,獨不能增竄太史公、荀子之文哉?詩、書而外,周人之書成體而不雜者,莫如左氏春秋傳。史克之頌,祝鮀之言,于魯先世事詳矣,無一語及此。而悖亂之說,皆見於歆以後始顯之書,則歆實偽亂增竄以文莽之奸也決矣。

  嘗考魯世家削去「成王臨朝」至「匑匑如畏然」,燕世家削去「成王既幼」至「召公乃說」,前後文義,吻合無間。而周本紀所謂「周公攝行政當國」,與尚書「位塚宰,正百工」義正相符。是則劉歆之徒所未及改更,而尚存其舊者。且《金縢》乃伏生之書,始出即列於學官,稱「王與大夫盡弁」,又雲「公為詩以貽王,而王亦未敢誚公」,則年非甚少,斷可識矣。以是觀之,凡言「成王幼」者,皆莽、歆之誣妄也。蓋欲言「周公踐阼」,則不得不言成王幼不能踐阼耳。昔韓子論學,首在別古書之正偽,取其正者以相參伍,而得其會通,則昭昭然如分黑白矣。

  ▼書考定文王世子後

  餘少讀世子記,怪其語多複遝枝贅。既長,益辨周公踐阼之誣,武王夢帝與九齡之妄,而未有以黜之。及觀前漢書,王莽居攝,群臣獻議,稱《明堂位》周公踐阼,以具其儀,然後知是篇誣妄語,亦當時所增竄也。是篇所記,教世子之禮也,而稱成王不能蒞阼者再,周公踐阼者三。成王幼而孤,無由習世子之禮,非關不能踐阼也。周公抗世子之法于伯禽,豈必踐阼而後法可抗哉?其強而附之,增竄之跡,隱然可尋。莽將即真,稱天公使者見夢于亭長曰:「攝皇帝當為真。」故偽附此記,以示年齒命於天,而夢中得以相與。昔周文、武實見此兆,則亭長之夢,信乎其有征矣。

  嘗考《周官》顯悖於聖道者實有數端,而察之莫不與莽事相應。故公孫祿謂歆顛倒五經,使學士疑惑,其罪當誅。意當其時,老師宿儒必具見《周官》、《禮記》本文,而憤其偽亂,故祿亦疾焉。余于《周官》之不類者,既辨而削之,乃並芟薙是篇,稍移其節次,而發其所以然之義。孟子曰:「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之數者,乃禮義之大閑,自前世或疑而未決,或習而不知其非,故不自揆,刊而正之,以俟後之君子。

  莽之亂政,皆托于《周官》,而僭端逆節,一征以《禮記》,其引他經,特遷其說,謬其指,而未敢易其本文。〔其受九錫奏稱「謹以六藝通義經文所見《周官》、《禮記》宜於今者,為九命之錫。」蓋他經則遷就其義,而《周官》、《禮記》則增竄其文之征也。〕蓋武帝時,五經雖並列於學官,而易、詩、書、春秋傳誦者多,故說可遷,指可謬,其本文不可得而易也。儀禮孤學,自高堂生而外,學者徒習其容而不能通其義,故於喪服微竄經文,附以傳語。至戴記則後出而未顯。《周官》自莽與歆發,故恣為偽亂。然恐海內學士或間見《周官》之書,而傳儀禮、戴記者能辨其所增竄,故特徵天下有逸禮、古書、毛詩、周官、爾雅、天文、圖讖、鐘律、月令、史篇文字者,並詣公車,至者以千數,皆令「記說廷中,而又使歆卒父業,典校群書而頒佈之。使前見《周官》、《儀禮》《戴記》之本文者,亦謂歆所增竄,雜出於廷中記說,而疑古書所傳或有同異。其巧自蓋者,可謂曲備矣。」

  自班固志藝文,壹以歆所定七略為宗,雖好古之士,無所據以別其真偽,而每至歆所增竄,則鮮不以為疑。蓋書可偽亂,而此理之在人心者不可蔽也。

  戴氏所述《禮記》無明堂位,至東漢之初,馬融始入焉,其為歆所偽作,無可疑者。而此記所稱「周公踐阼」及他誣妄語,莫不與莽事相應,一如莽之亂政,分竄于諸官,先聖之經,古賢之記,為歆所偽亂者,轉賴其自蓋之跡以參互而得之。豈惟人心之不可蔽哉,蓋若天所牖焉。後之人或以專罪餘,則非餘之所敢避也。

  莽之求書,先逸禮,以戴氏所傳無明堂位及此記所增竄也。次古書,以稱周書,逸嘉禾篇,假王蒞政也。次毛詩,以毛氏後出未顯,俾眾疑其引詩而遷其說,謬其指者,或出於毛氏也。〔如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為「以天下養」之類〕次《周官》,其亂政皆分竄于諸官也。並及爾雅雜家,使眾莫測也。《易》《春秋》無求焉,以莽事無所托,雖有稱引,而于本文無增竄也。

  昔朱子謂「戴記所傳,或雜以衰世之禮。」然相提而論,其誣枉未有若周公踐阼居天子之位者;其妖妄未有若武王夢帝與九齡,而文王複與以三者;其悖謬未有若大夫為其父母兄弟之未為大夫者之喪服如士服,及士之子為大夫則其父母不能主者。凡此皆先儒所深病,蒙士所心非也。莽為其母功顯君服天子之吊服,而不主其喪,則雜記之文,毋亦歆所增竄,以示大夫士相去一間耳。而古者子為大夫,于父母之服即有變,況踐阼居天子之位乎?子為大夫,父母之為士者尚不敢主其喪,況居天子位,與尊者為體,而可私屈為母喪主乎?

  歆既邪惡,而文學乃足以濟其奸,凡所增竄,辭氣頗與《戴記》《周官》為近。故曆世以來,群儒雖究察其非,終懷疑而未敢決焉。班史謂「自書傳所載亂臣賊子無道之人,考其禍敗,未有如莽之甚者。」餘考自古承學之士,通經習禮而為妖為孼,亦未有如歆之甚者也。然莽以六藝文奸言,當其時即交訕焉。而歆蠧蝕經傳以誣聖人,亂先王之政,至於千七百餘年而莫敢薙芟,則歆之罪其更浮於莽也與!

  ▼文王十三生伯邑考辨

  余少閱《大戴記》,稱文王十三生伯邑考,即辨其誣,而未得證驗。先兄曰:「『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安有是?」然猶不能無疑。及考王莽傳,平帝年十有二,而莽欲以女配,故歆先竄此于大戴記,以示文王始婚亦年十有二,然後莽請考論五經,以定天子之娶禮。又恐戴記出宣、元間,學者多見其書,故其後複征群士,使記說逸禮於廷中,以欺惑學士。

  莽之篡,無事不托于文、武、周公。蓋夏、殷以前先聖之事與言,所傳甚希,眾皆耳熟焉,難以鑿空構立。而《經》《傳》諸子皆周人之書,遭秦火而始出於漢,故使歆典校,卒向之業,以售其奸。自東漢相傳以至於今,皆歆所校錄也。學者可溺于前儒傳授之言,而不別其真偽哉!

  ▼成王立在繈褓之中辨

  「武王崩,成王幼,在繈褓之中」,說見家語,又見史記,又見賈誼保傅篇。而漢書亦雲「武帝命畫周公負成王圖以賜霍光。」蓋莽與歆既曰「成王不能踐阼」,則年宜甚幼,而金縢之篇無是也。其書乃伏生所傳,舊列學官,不可譸張為幻,故于戴記竄焉。又恐戴記出宣、元間,學者間有其書,故欲多為之征,而論語乃世儒所習誦,故又於《家語》竄焉。

  漢興,博學多聞,莫如賈生;繼春秋,創史法,囊括載籍,為世所宗,莫如太史公,故又於二書竄焉。至漢書所雲,或武帝偶命作圖,以示立少子之意,或其事亦歆等構造,又或史官所記本周公輔成王圖,而歆易為「負」,班固因之,皆不足據也。眾言樊亂,必折諸經。金縢之篇曰「王與大夫盡弁」,則既冠明矣。公以詩貽王,而王亦未敢誚公,則已甚達於世事矣。以是知古書中言成王幼不能踐阼者,皆妄也,而況雲在繈褓之中哉!幸而金縢之篇尚存,不然,則歆之怪變竟無從而得之矣。

  或又以王自稱「衝子」,周、召稱「王孺子」為疑,是惑也。《盤庚之誥》自稱「沖人」,範文子為大夫贊軍謀,而武子呼為「童子。」嗣君之自謂,師保之規箴,其稱言義當若此,不可以弗察也。

  ▼讀經解

  此記中間所述多荀卿語,疑出於漢之中葉,而傳荀氏之學者為之也。三代盛時,國不異政,家無殊俗,詩、書、禮、樂布在庠序,以為四術。降至春秋,王道雖微,而周禮未改。孔子贊易作春秋,其徒守之。陵夷至於戰國,百家放紛,儒術大絀,焉有一國而專立一經以為教者哉?遭秦滅學,至漢景、武之間,諸老師各抱一經以授其徒,於是齊、魯、燕、趙、鄒、梁之學興。而承其學者,複以教於鄉邑,各自為方,不能相通,而其人之性質行能,亦漸摩於經說而別異焉。記者既列教之所由分,並其說之有所失,而又念一道德而同風俗,非群儒之私教所可冀也。所以養君德,施政教,正俗化,莫急於禮,而禮非天子不能行。禮之興,然後君德可成,而百官得其宜,萬事得其序,和仁信義得其質,宗廟朝廷得其秩,室家鄉里得其情。禮之廢,則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恩薄道苦,序失行惡,其亂百出而不可禁禦。凡此皆荀氏所謂「原先王,本仁義禮,正其經緯蹊徑,不道禮憲,而求之於《詩》、《書》,不可以得之」之本指也。

  夫六經火于秦,並出於漢,而禮之廢則自漢始。河間獻王獻古邦國禮五十六篇,武帝不用,而沿襲秦故,以定宗廟百官之儀。其士禮之僅存者,亦未布頒以為民紀。自是以來,學者循誦易、詩、書、春秋之文,而虛言其義,有得有失,一如記所稱。而禮則湮沈殘缺,每至郊廟大議,眾皆冥昧而莫知其原。閭閻士庶,喪祭賓婚,蕩然一無所守,而競於淫侈。《記》所雲「以舊禮為無所用而去之」者,意在斯乎?學者可習其讀而弗察歟?

  ▼書辨正周官戴記尚書後

  余以王莽傳辨《周官》所偽亂,循是以考戴記、尚書及子史傳注,然後知舍莽政之符驗,《周官》無可疵者;舍莽事之比類,古聖無見誣者。循是以討去之,然後諸經之賊蝕一旦而廓然。嗚呼!書更秦火,篇殘文缺而已耳。而歆所偽亂,則混淆于本文之中,伏闇而不可見,疊出互證,深固難搖。自程、朱二子出,然後能辨古書之正偽,而後之儒者知以理義為衡,故凡《周官》、《戴記》《書傳》《詩序》之紕謬,雖未辨所從生,而鮮不以為疑。疑之者眾,然後或得其間,而白黑可判焉。

  漢儒之治經,莫勤于鄭氏。然以莽事訓《周官》,而于「周公踐阼」、「文王受命稱王」,皆篤信焉,而益漫其支流,況毛序、孔《傳》之偽雜乎?世俗之貿儒,尚或以經說惟漢儒為有據,而詆程、朱為憑臆,非所謂失其本心者與?

  ▼記王巽功周公居東說

  涇陽王巽功臥疾連月,時往問之。一日語餘曰:「周公居東,惟集傳居國之東為近,而未著其何地也。自我觀之,王欲親逆,即駕而出郊,就令出舍以俟公,必信宿可至。古者大夫有罪,自投於私邑以待放,禮也。然則公所居,其近在郊關之內與?」餘曰:「子之言其信。畿內公卿之埰地,當在縣畺,而有勳勞者別有賞田。《周官》載師『以賞田任遠郊之地』,司勳『掌六鄉賞地之法,以等其功』是也。春秋傳曰:『自陝以西,召公主之;自陝以東,周公主之』。公主東諸侯,則邑于國之東宜矣。公之避與禹、益之避異,禹、益之避以遠為宜,公之避以近為宜。其不之縣畺之采,而退就近君之小邑,理固宜然。然則公所居為鎬東鄉郊之賞邑決矣。」

  巽功仕不廢學,其出為監司,所領皆大藩,而返自江西,詩說成。其疾也,夜不能寐,輒思尚書疑義。及旦,伏枕而為草今文二十八篇,將遍矣。氣雖困,見餘輒蹶然興,問辨移時。嘗語河南李雨蒼曰:「吾見望溪,則曠然無憂,而身為之輕效,速於藥物。」其好學求友之切如此。是日也,以疾動,不任筆墨,又間廁餘言,乃屬餘為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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