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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傳


  ◎傳十五首

  ▼孫征君傳

  孫奇逢,字啟泰,號鐘元,北直容城人也。少倜儻,好奇節,而內行篤修,負經世之略。常欲赫然蓍功烈,而不可強以仕。年十七,舉萬曆二十八年順天鄉試。

  先是,高攀龍、顧憲成講學東林,海內士大夫立名義者多附焉。及天啟初,逆奄魏忠賢得政,叨穢者爭出其門,而目東林諸君子為黨。由是楊漣、左光鬥、魏大中、周順昌、繆昌期次第死廠獄,禍及親黨。而奇逢獨與定興鹿正、張果中傾身為之,諸公卒賴以歸骨,世所傳范陽三烈士也。

  方是時,孫承宗以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經略薊、遼,奇逢之友歸安茅元儀及鹿正之子善繼皆在幕府。奇逢密上書承宗,承宗以軍事疏請入見。忠賢大懼,繞禦床而泣,以嚴旨遏承宗於中途,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義。台垣及巡撫交薦,屢征不起。承宗欲疏請以職方起贊軍事,使元儀先之,奇逢亦不應也。其後畿內盜賊數駭,容城危困,乃攜家入易州五公山,門生親故從而相保者數百家。

  奇逢為教條,部署守禦,而弦歌不輟。入國朝,以國子祭酒征,有司敦趣,卒固辭,移居新安。既而渡河,止蘇門百泉,水部郞馬光裕奉以夏峰田廬,遂率子弟躬耕。四方來學願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奇逢始與鹿善繼講學,以象山、陽明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說。其治身務自刻砥,執親之喪,率兄弟廬墓側,凡六年。人無賢愚,苟問學,必開以性之所近,使自力於庸行。其與人無町蹊,雖武夫悍卒、工商隸圉、野夫牧豎,必以誠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無忌嫉者。方楊、左在難,眾皆為奇逢危,而忠賢左右皆近畿人,夙重奇逢質行,無不陰為之地者。鼎革後,諸公必欲強起奇逢。平涼胡廷佐曰:「人各有志,彼自樂處隱就閑,何故必令與吾儕一轍乎?」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河南北學者,歲時奉祀百泉書院,而容城與劉因、楊繼盛同祀,保定與孫文正承宗、鹿忠節善繼並祀學宮。天下無知與不知,皆稱曰夏峰先生。

  贊曰:先兄百川聞之夏峰之學者,征君嘗語人曰:「吾始自分與楊、左諸賢同命,及涉亂離,可以犯死者數矣,而終無恙,是以學貴知命而不惑也。」征君論學之書甚具,其質行學者譜焉,茲故不論,而獨著其犖犖大者。方高陽孫少師以軍事相屬,先生力辭不就,眾皆惜之,而少師再用再黜,訖無成功。《易》所謂「介於石不終日」者,其殆庶幾邪!

  ▼白雲先生傳

  張怡,字瑤星,初名鹿征,上元人也。父可大,明季總兵登萊。會毛文龍將卒反,誘執巡撫孫元化,可大死之。事聞,怡以諸生授錦衣衛千戶。甲申,流賊陷京師,遇賊將,不屈,械系,將肆掠,其黨或義而逸之。久之,始歸故里。其妻已前死,獨身寄攝山僧舍,不入城市,鄉人稱「白雲先生。」

  當是時,三楚、吳、越耆舊多立名義,以文術相高,惟吳中徐昭發、宣城沈眉生躬耕窮鄉,雖賢士大夫不得一見其面,然尚有楮墨流傳人間。先生則躬樵汲,口不言《詩》《書》,學士詞人無所求取,四方冠蓋往來,日至茲山,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

  先君子與余處士公佩歲時問起居,入其室,架上書數十百卷,皆所著經說及論述史事。請貳之,弗許,曰:「吾以盡吾年耳。已市二甕,下棺則並藏焉。」卒年八十有八。平生親故夙市良材,為具棺槨。疾將革,聞而泣曰:「昔先將軍致命危城,無親屬視含殮,雖改葬,親身之椑弗能易也,吾忍乎?」顧視從孫某,趣易棺,定附身衾衣,乃卒。時先君子適歸皖桐,反則己渴葬矣。或曰書已入壙,或曰《經說》有貳,尚存其家。

  乾隆三年,詔修《三禮》,求遺書。其從孫某以書詣郡,太守命學官集諸生繕寫,久之未就。先生之書,余心向之,而懼其無傳也久矣。幸其家人自出之,而終不得一寓目焉。故並著於篇,俾鄉之後進有所感發,守藏而傳佈之,母使遂沈沒也。

  ▼四君子傳〔並序〕

  余弱冠從先兄百川求友,得邑子同寓金陵者,曰劉古塘,于高淳得張彝歎。歸試于皖,得古塘之兄北固,於宿松得朱字綠。辛未游京師,得四人,曰宛平王昆繩,無錫劉言潔,青陽徐詒孫。其志趨之近者,則古塘、彝歎、言潔、詒孫也;術業之近者,則昆繩、字綠、北固也。余平生昵好志趨、術業之近,與諸君子比者有矣。然其年或先後生於餘,而自有其儕,或年相若而交期則後。惟諸君子同時並出,而為交皆久且深,故世莫不聞。

  癸巳春,余出刑部獄,信宿金壇王若霖寓齋。若霖曰:「吾與諸公每私議南士之相引為曹而發名於世者,其朋有三焉:行修而學殖者,莫如子之徒;其遇之窮而無一得其所者,亦莫如子之徒也。」因屈指死者七人,皆齎志也;存者三人,則余罹於罰。古塘中歲遘無妄之災,病且聾,彝歎老而無子,相與痛惜者久之。

  後四年丁酉秋,偶憶其言,作《四君子傳》。先兄之歿也,餘既為志銘,詒孫北固有哀辭,字綠有墓表,故弗更著焉。

  *

  王源,字昆繩,世為直隸宛平人。父某,明錦衣衛指揮,明亡,流轉江淮,寓高郵。源少從其父,喜任俠言兵。少長,從甯都魏叔子學古文。性豪邁,不可羈束,于並世人視之蔑如也,雖古人亦然。所心慕獨漢諸葛武侯、明王文成。于文章自謂左丘明、太史公、韓退之外,無肯北面者。年四十餘,以家貧父老,始游京師傭筆墨。貴人富家多病其不習時文,笑曰:「是尚需學而能乎?」因就有司求試,舉京兆第四人,曰:「吾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源以貧無資,不能不托跡諸公間,而常以自鄙,未肯降辭色。或極飲大醉,嘲謔罵譏,中其所忌諱。諸公用此陽體貌之而陰擯焉。

  源雖好氣,與世參商,然內行篤修。其兄死,旬歲中貌若非人。以余所見,居兄弟之喪,顏色稱其情者,獨源與山陽劉永禎兩人而已。其於人果有善,未嘗不降心。晩年與蠡縣李塨遊,大悅之,遂與師事博野顏習齋,學禮,終日正衣冠,對僕隸必肅恭。然自負經世之略益堅,每曰:「吾所學乃今始可見之行事,非虛言也。」始源慨不快意,五十後葬其親,遂棄妻子為汗漫之遊,至名山廣壑,輒淹留踰時,忽複他往,見人不自道姓名。逾六十複歸,往來金陵、淮揚間,客死山陽,惟兄之甥蔣衡視含殮。卒之夕,神色傲然,無一語及家事。其古文既刻者世多有。所著《易傳》十卷、《平書》二卷、《兵論》二卷,及未刻古文,藏於家。

  *

  劉齊,字言潔,無錫人。康熙丙寅,以選貢入太學。方是時,昆山徐尚書乾學方以收召後進為已任,而為祭酒司業者多出其門。海內之士,有為尚書所可者,其名輒重於太學;有為太學所推者,則舉京兆,進於禮部,猶曆階而升,鮮有不至者。惟齊與其友三數人,閉門修業,孤立行已意躓而不悔。其後石門吳涵為司業,重其學,延致於家,聲譽赫然公卿間。太學嘗取高第教習官學生,齊與焉。期滿,例錄敘於吏部,授縣令者十之八,為正途,授州佐者十之二,為冗雜,且底滯無選期。自徐尚書罷歸,公卿多欲以收召後進為名者,而某為少宰,自謂起荒陬,至大僚,尤欲擅風雅之譽,使人禮先于齊曰:「吾久知君,可來見,必為選首。」齊謝不往。某銜之,系籍州佐。某由是叢詬訕,而齊望益高。或曰:「將飛者縮翼,君自是舉京兆,升禮部,益可必矣。」齊聞,即日趣裝歸。歸數年,竟卒,年四十有七。

  齊性沈毅,與人居,終日溫溫而退,皆嚴憚之。偃臥一室,天下士常想望其風采。既卒數年,江東十郡之士上言督學使者:「士有無爵與年而學行可為表儀者二人,宜祀於鄉。」其一齊,其一余,亡兄百川也。始徐尚書執權,藉以收召天下士,士爭湊之,惟齊與其友數人執節不移。久之,此數人為清議所從出,士之蹇拙自負而務立名義者皆宗之,雖布衣,其重若與公卿相踦。自齊歸,其友亦次第歸,太學生雖有潔已自好者,而氣概不足動人,清議遂由是消委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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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自超,字彝歎,高淳人,世居蒼溪。少孤,課耕奉其母。其族故不繁,而親屬凋盡,高祖以下惟一身,常自惴視人世所歆羨,泊如也。為諸生,試必冠其曹。困舉場幾三十年,未嘗有慍色。治古文及詩,所得皆驚邁,而未嘗爭名于時。近五十,始登甲科,而不肯試。為吏。性明決,所不為,眾莫能奪,所欲為,雖困不以自悔。其既升於禮部也,宗伯韓公菼昌言於朝,某宜在上甲。自超踵門曰:「某有母,病且衰,登上甲必以館職留,公當愛人以德,試畢歸,其毋果。」以是秋歿。母疾篤,為買妾,命入側室,泣曰:「兒方寸亂矣,雖入室,不能歡合成子姓,天果不絕張氏,兒何患無子!」其後終母喪數年,妾終不孕,眾乃歎其知命而不惑也。

  高淳故湖壖,以圩障水於外,而耕其中。歲大潦,堤潰,居人議撤屋材以塞之。自超有船,直百金,曰:「速毀船,以板築堤,完大有年。」眾歸其直,終不受。平生未嘗入縣治,歲連祲,死者相籍。一日,造縣令,具陳方略,令夙重之,為設飲,盡召邑富人。富人曰:「張君,吾邑之望,所蠲助則吾儕視焉。」自超遂注籍二百金,諸富人相視大駭,次第注籍,然私料不能猝具也。越數日,自超首納金,諸富人大屈,盡出金為部署,活邑人幾半。自超有田二百畝,畝六七金,披其半,索直三之一,眾爭購之,故得金速也。晚歲家日落,每取菽麥雜稊稗食之,或遺之財,終不受。鄉人有不善,常畏其知。年逾六十,尚無子,鄉人每聚言,必以為大戚,如凶害之迫於已焉。

  *

  劉捷,字古塘,先世懷寧人,遷於桐,既而流寓金陵。其為行篤自信而不牽于眾,文亦然。始入江寧縣學,課試必壓其儕,名日起,獨自謂「所業弗善也。中歲發憤究討經史諸子,久之,出所為文,眾弗善」以進於有司,則擯焉,而私自喜。有與同姓名者,為江甯學武生,大患鄉里。督學邵嗣堯聞其名而未察也。捷入試,忽命榜笞數十,已而知其誤,乃置其文四等,比郡皆嘩。無何,邵以暴疾卒,人皆為捷快,而捷前後無幾微動於詞色。

  家甚貧,僦屋窮巷,無一畝之田。以名在天下,諸大府常不遠數千里以厚幣招之,一語不合,則駕而歸,無能留者。遂甯張公鵬翮督學江南,招入使院。有故人以夜詣捷,出千金為其姻家請事,捷曰:「吾不意君以此等人視餘。其自遠方歸。」解裝常得數十百金。族姻故舊環至,視其所急而分給之,隨手盡。俄而窘空,日旰不得食,宴如也。

  捷故名家子,其祖若宰,明崇禎辛未及第第一人。同產兄輝祖,康熙庚午鄉試舉第一,及辛卯,捷複舉第一。眾議皆謂宋、明科目有三試皆一者,今獨無有,惟捷可當之。而為禮部者獨不喜捷所為文,磨勘停一科。癸巳秋,特行會試,將赴公車,會其友方苞以戴名世文集牽連編旗伍,檄有司解送妻子北上,捷曰:「吾義不可不偕行。」至京師,試期已過,其後病且衰,竟未得一與禮部之試。

  ▼左仁傳

  戊子冬十月望後七日,餘在桐城,夜坐左秀起齋中,叩其先忠毅公逸事,因歎自古忠臣義士,遭變底節,載在史策,不可勝數,而發揚震動于後人之耳目者,代不數人。蓋其名之顯晦,一視所遇之事大小以為差別,而有不可強者焉。至於草野閭巷之人,或志與事幾于聖賢之徒,竟以居下處幽,為眾人所忽,而其跡遂泯者,蓋不可勝道也。秀起因歎息作而言曰:

  吾家世居東鄉,某嘗至先人居,就其長老求吾宗之賢而世莫之知者,所稱皆豪有力人。某曰:「非此之謂也。」曰:「然則孰為賢?」曰:「凡篤于父母兄弟,化于妻子,信于朋友者,皆是也。」眾曰:「其然,則鄉有愚者,其祖遘惡疾,家人畏其染也,進食飲者皆難之。冬夜足苦寒,愚者曰:『我燠之』。時年十五,家人不能奪也。如是者六年,果染疾,繼其祖以歿。」某遍問之,僅得其世系,蓋忠毅曾孫行,而于某遠兄弟也。幼名仁,字與生,卒無聞焉。

  嗚呼!當明將亡,而逆閹之熾也,如遘惡疾,近者必染焉。忠毅與同難諸君子,皆明知為身災,獨不忍君父之寒而甘為燠足者也。世多以仁之類為愚,此振古以來國之所以有瘳者鮮與!因書以付秀起,俾列《家乘》,以示邑之人。

  ﹛胡案:這個叫「煨腳」,老衲幼時,經常給奶奶煨腳。後來,城裡叔爺爺重病不治,送回鄉下等老,嚴母旨意,給他煨腳,大約三個月,結果就染病了,也沒治。——當然,現在還沒死。﹜

  ▼三山林湛傳

  國初,以嶺表險遠,建三藩王以鎮之。有識者方隱憂,而貧士失職者附之,則高可以釣祿位,次亦不失溫飽,耀重於鄉閭,故爭湊之。而三藩王以前明降將叛卒暴起,乘非所據,貴極富溢,又思以好士樂施,誑誘遠人,而陰以自固。耿精忠襲封靖南王,大以金帛招致文學士。時閩士相推號七才子者,多為所羅,而尤欲得三山林湛,以精忠母族周中書含梅與湛久故,稱之尤亟也,屢招不至。一日,忽造門,精忠喜體貌而延問焉,所對皆不省何語,審問之再三,自申列,終不可通。退而咎相稱引者曰:「如斯人,雖富文術,將焉用之?」康熙甲寅,吳三桂反,粵、閩相應和,精忠閉嶺拒朝命,閩中薦紳裡居及知名士多污焉。有不至者,幽囚困辱,終無所遁。湛族子鄉貢士煥,迫偽命,熏兩目,僅而得免。而湛翛然授徒山中,以眾知精忠久不屑意也。

  湛久困諸生,亂既平,行遊浙東西,踰齊、魯,客燕、趙,無所合而歸。平生忼慷好施,雖竟世窮居,而親族孤貧,喪葬婚嫁多倚焉。與弟成之友愛尤篤,及成之為靈台令,使人相迎,則寢疾數月矣。口授次子書報曰:「吾平生為弟分憂,今弟當分我憂。」時問疾者遶床,謂將以家累屬成之也。既而曰:「治民事上,雖竭精殫慮,猶懼不免。今不事事而為人所愚,實遺垂死之兄憂。」其後成之卒以此敗。

  湛嘗為《水晶宮賦》,指斥五代時偽閩竊據事,將以潛折精忠逆萌,故不惜往見。及見,則口吃,語不可通,而口素未嘗吃也,眾皆不識其何以然。及事定,乃知禍之閉在不失言,而歎其能決幾於俄頃焉。

  ▼二山人傳

  廌,青山人。李鍇,遼東鐵嶺人。曾大父如梓,明甯遠伯成梁兄子也,萬曆已未,鐵嶺城陷,死其官。入國朝,三世皆盛貴,伯叔父兄弟或嗣封爵,都統禁軍,或開府建鉞,布列中外。

  康熙四十一年,父少司冦蒲陽公卒。時西事方起,議絕漠,屯極邊。山人既練,自請興屯黑河。踰年歸,母卒,再使南河,賜七品冠帶。乃盡以先世產業屬二昆,移家潞河,潛心經史,凡六、七年,鄰里未得一識其面。嘗游盤山,樂其土風,買田廌峰下,構草舍,雜山甿以耕。其尤貧者,授之田而無所取。疏材果實,與眾共之,其聲遠聞。邦工每采山名,過廌峰,獨無擾焉。暇時行遊四山,必挈爐炭、瓶罌,樵蘇者遙望而知所在,曰:「此李山人茶煙也。」白山石東村聞其風而慕之。

  東村石永甯,世饒於財。祖都圖,為聖祖親臣,每議公事,不撓於權貴。山人少豪舉,好聲色狗馬。年三十,始折節讀書。會家事屯邅,時伯兄既歿,而諸弟皆幼,獨出身當之。家既落,奉母居郭東,墾墓田以養。盎無鬥儲,遇無食者即罄之。久之,裡中有奇衺,咸懼其聞。母兄歿,移家盤山。與廌青遊,每嚴冬大雪,攜手步西潭,以杖叩冰,相視愉怡,見者鹹詫,而不知其何以然。會功令禁內府人出居近畿,複挈妻子入城,僦屋授經自活。乾隆元年,舉孝廉方正,詣有司,力言「弱足難為儀」,眾莫能奪也。廌青舉博學宏詞,及試,亦被絀。

  廌青之詩,不丐于古,而必求與之並。東村則即事抒指,翛然有真意。或刻其《山居》五言律二十首,遂誓不為詩,盡焚舊稿,曰:「吾幼學難補,雖殫心力,所進適至是而止耳。吾幸以悲憂窮戚,悔曩者之冥行。今老矣,可更以詹詹者擾吾心曲乎?」

  廌青中年後,以急兄之急益窶艱,老而無子,自為生壙,日典衣節食,以養戚屬之窮孤。又以所著《含中集》《尚史稿》未定,矻矻不自休。而東村長子及弟之子同登甲科,其僚友為營室廬。少司馬德濟齋延東村教其兄子輔國公,眾皆謂東村自是可安居。東村曰:「吾終不以妻子故,使廌青煢煢,行當獨身留盤山,俾有所資以待老也。」

  ▼孫積生傳

  孫永慶,字積生,北直容城人,其大父征君鐘元同產也。征君遷河南,兄弟之子多從之。永慶大父及父皆諸生,童稺曾受《小學》。及從父于河南,躬耒耨,農作甚力。少失母,既受室,或耕淇源,或耕夏峰,凡五十年。所以養生送死,皆身耕妻陳氏紡績之所致也。

  古者秀民皆聚於庠序學校,而周公複設司諫之官,巡問觀察,以辨甿庶之能而可任於國事者。漢氏之隆,孝弟力田與方正賢良相次,其風蓋依古以來。方征君講學夏峰,自野夫牧豎以及鄉曲俠客胥商之族,有就見者,必誘進之。良以天下無不可以學、可以不學之人,而農工胥商苟能用力于人紀,而盡其職之所當為,即是可以謂之學也。

  永慶晚而生子曰用果,既長,間叩生平所為,永慶曰:「汝欲為他日《狀志》地邪?汝視吾面黧也,而傅以白柰,觀者笑何?吾老農也,少廢學,碣於墓,存姓字,子孫不迷而已耳。」嗚呼,孰謂君而不學也者,斯言也,可以知所蓄矣。用果務學,行其容斂,然與餘善,故受其請而錄之。

  ▼金陵近支二節婦傳

  吾家自五世祖伯通為有明四川都使司斷事,死建文之難,為邑中忠烈之首。鄭太君暨川貞姑為節婦貞女之首。三百年宗婦內宗多尚志節,或附譜牒,或載《桐懿》。〔明善公所記邑中孝弟節烈事。〕餘嘗欲錄所聞見以續之,而苦無暇日。及難後,則聞近支在金陵者有二節婦。

  一曰王氏,太僕曾孫雲顧之妻,于余為再從叔母,安義令王君才鼎季女也。年十九,歸於方。夫亡數月,世儁載育,時年二十有二。其明年,宗禍作。

  一曰鄧氏,侍禦曾孫求晟之妻,于余為再從族兄之子婦。其父元基,邑諸生,年二十有四始嫁,四年遵衢生。是冬夫卒。遵衢生於禍作後。乾隆二年,世儁成進士,官戶部主事。叔母就養于京師,予始得見。性方嚴,出語即斬然。世儁少時,教督甚厲,及成立,侍側猶如畏然。乾隆七年,餘告歸,遵衢之母時至吾家。家人云:「終日溫溫寡言語,對之使人靜以和。」叔母以世儁扈從謁祖陵,覃恩誥封宜人。世儁尋入台,掌河南道,而遵衢棲遲裡巷間。鄉人多謂二節婦高行略同,而所遇有豐有嗇。然遵衢頗知砥名行,楷書及繪畫得侍禦遺法,窶艱而志在作善,其世嗣當有能續祖者。凡天之命,或速或淹,而終必同軌,乃道之不變者也。余因念吾宗當震盪播越時,盡族北徙,或散在遠方。

  二節母無一隴之植,近支無緦小功之親,母家亦窶艱,即執德能堅,而才不足以紀衣食,持門戶,遺孤不知作何狀矣。居常者不覺遭危變,然後知婦人擔荷之重如此。先王制禮,妻之喪,居處飲食視伯叔父昆弟而加隆焉,有以也夫!又自餘有聞見,凡入鄉賢,必貴人之父也;舉節孝,必富人之母也。自聖主明章風教,申諭督撫有司,然後山陬海聚,貧窶孤微之節孝不遺。用此二母同時得旌,故因二子請表其母,而並闡先王制禮之意,與今功令之可法後王,匪直于吾宗有耀也。至其拮据以苦身,艱辛以課子,乃嫠而貧者之所同,故弗敘列雲。

  ▼廬江宋氏二貞婦傳

  余長女許嫁宋學士嵩南長子嗣菼,甫納征,余以《南山集序》牽連被逮。宗禍方興,倉皇危難中,泣涕而歸於宋氏。越二年癸巳,余蒙聖祖仁皇帝鑒宥,召入南書房。其明年,嗣菼舉於鄉,而學士以督學修城羈燕南,使嗣菼告丐于戚友,客死江西,年二十有五,時康熙五十八年也。

  學士子二人,次嗣熙,側室汪氏出也。先嗣菼夭亡。所聘李氏,翰林院編修丹壑之季女,大學士文定公女孫也,聞夫亡,不欲生,父母知不可奪,許成其志,始納食飲,屏居小樓凡十有四年。雍正五年,白其母曰:「兒前以年少,恐舅姑不能信,今逾三十,可歸矣。」母乃將女至學士家,既見舅姑,從容拜夫次主前,默無聲,其毋悲不自禁。貞女曰:「兒賴父母明大義,得全餘生,今志巳遂,複何憾。」宋氏內外宗來觀及內禦者,莫不嗚咽掩涕。其母因病不能興,少間,貞女請于舅姑,送母還河南。母終既葬,遂歸宋氏。

  文定先世居永城,寄籍江南。余始至京師,即禮先焉。丹壑亦昵就餘家,有慶事,必固請共歡,燕其子女,余皆於姆褓中見之。時貞女尚未生。其後文定薨,丹壑中道脆促。家人還河南,子姓衰微,名字無聞于士大夫者。而五十年後,乃有貞女,為祖考光。

  余女在父室多苦,其性執抝,既嫁,則能順于舅姑,致忠養。學士歿,以塚婦持門戶,遇事多斷行。其鄉人皆曰:「方氏非忼直不能立孤,吾女與貞女相親若同氣。」乾隆戊午,吾女歸寧,兼送子鄉試,遘疾死吾家。又數年,其子輝祖暴疾死。學士以後四世止七歲之孤,貞女複以從祖母撫孤以養嗣菼母曹氏。

  邑人公言于有司,申大府題請,並得旌建坊。學士兄子曙涵從孫學山請籍之,乃合傳而特詳於貞女,其事為難也。女也而並曰「貞婦」,達其志也。

  ▼光節婦傳

  馮氏,餘女甥也。適光禦寵,亦族姊所出。餘歸故鄉,喜其學誦之敏,以女甥繼室。光年少氣盛,謂「高科膴仕可探手得」,頗以風流豪雋自處。而女甥性愨貌莊,寡言笑,雖為夫婦,視之漠然也。生一子,尋遠遊,遂客死都門。

  始光甥入贅于馮氏女甥尚未見舅姑,聞喪請歸代夫供子職。姊夫綏萬憐其少失母,早寡,光甥無一隴之殖,恐轉累其舅姑。兄子道希欲成其義,約次女長成以妻其子。裕請于餘,以八十金為紀米薪,乃以康熙己亥歸桐。時裕方十歲,終舅姑喪,挈子來金陵,入贅于餘家。昆孫女亦少失毋,婦姑相憐如毋子,十年中涕淚差減。少而昆孫女複早夭,無子,女甥複挈子歸桐,依兄公以居。

  憶吾姊病涉三時,姊夫遠出,女甥年始十有八,家無婢嫗,獨身扶持治湯藥。姊夫歸告餘曰:「空室中惟老母、幼子、弱女,幸長女勤力,雖稚齒已能代母為老幼所依。」姊夫終年在外,甥榮成童,或嬉遊怠學,女甥必請餘至其家予杖。余以雍正元年得假營葬,見女甥於桐。又十有九年告歸,相見于金陵。每見餘,悲啼不自禁,蓋其父及同母弟妹無一存者,故念母而不勝其痛也。乾隆六年,公舉節孝得旌。子裕,有聲庠序。族姻暨邦人鹹曰:「微節婦,遺孤不知作何狀矣。」其兄公紹元以書來,列序其孝德懿行孚於門內者,皆婦順之常,故略之。

  女甥名荇,年今五十有九。昆孫女亦篤孝,抱病連年,矻矻為家計。逮其死,家漸成,衣食無憂,而身不克一日享。女甥尤為之悲噎,請附錄焉。

  ▼二貞婦傳

  康熙乙亥,餘客涿州,館于滕氏,見僮某獨自異於群奴,怪之。主人曰:「其母方氏,歙人也,美姿容。自入吾家,即涕泣請于主婦曰:『某良家子,不幸夫無藉,凡役之賤且勞者,不敢避也。但使與男子雜居同役,則不能一日以生』。」會孺子疾,使在視,兼旬睫不交。所養孺子凡六人,忠勤如始至。自其夫自鬻,即誓不與同寢處,而夫死,疏食終其身。家人重其義,故於其子亦體貌焉。

  戊戌秋,天津朱乾禦言:裡中節婦任氏,年十七歸符鐘奇,踰歲而鐘奇死。姑楊氏,故孀也,閱六月又死。時任氏僅遺腹一女子,而鐘奇弟妹四人皆孩提,任氏保抱攜持,為之母,為之師,又以其間修業而息之。凡二十年,各授室有家,而節婦死。族姻皆曰:「亡者而有知也,楊氏可無懟於其死,鐘奇可無憾於其親矣。」

  夫嫠之苦身以勤家,多為其子也。自有任氏,而承夫之義始備焉。婦人委身於夫,而方氏非生絕其夫,不能守其身以芘其子。是皆遭事之變,而曲得其時義,雖聖賢處此,其道亦無以加焉者也。凡士之安常履順而自檢其身,與所以施於家者,其事未若二婦人之艱難也,而乃苟於自恕,非所謂「失其本心」者與?

  ▼高烈婦傳

  烈婦魏氏,天津縣產灘人。雍正十一年,年十七,歸縣民高爾信。高僦屋官厫東,與宋某同宮,庭宇相望。某妻與烈婦有違言,數構之于其姑。十二年六月,烈婦將歸甯,其毋遣從子自銑迎。適高嫗及爾信皆出,某妻走告其姑曰:「汝婦與人通。」入戶即探囊金與之,複嗾東西家無藉者數人闖入交哄,強解自銑衣,脅立借券,不則共證之。烈婦呼銑曰:「亟鳴之官,若書券,我即死。」銑暗弱,急求脫,執筆欲書,烈婦望見,即引刀自剄。眾嚇自銑,且誘之卒書券。烈婦死,因以券為征,有司莫辨也。既當自銑大辟,而後知其冤,以矜疑系獄,乾隆元年赦免。邑之學儒者朱紹夏、孫坦為文以標白之,而致于餘。嗚呼!烈婦遭怪變,謂惟死可自明,而即用其死以成獄辭,徒以銑之券耳。人心之抏敝至此,籲,可畏哉!傳其事以志烈婦之隱湣,且使為吏者鑒焉。

  論曰:古之聽訟獄者,必悉其聰明,致其忠愛,以盡之疑獄,汜與眾共之,世有鳥獸行而能殺身以自明者乎?自古婦人之義,皆以死而彰,魏氏則既死而猶暗鬱。《易》曰:「日中見沫。」又曰:「載鬼一車。」聖人繫辭以為世戒,有以也夫!

  ▼高節婦傳

  節婦段氏,宛平民高位妻也。京師俗早嫁娶,位之死,節婦年十七,有二子矣。高氏無宗親,依兄以居。喪期畢,數喻以更嫁。節婦曰:「吾不識兄意何居,吾非難死也,無如二子何。」其兄曰:「我正無如二子何也。我力食,能長為妹贍二甥乎?」節婦曰:「易耳。自今日即無累兄,但望毋羞我貧,暇則頻過我,使人知我尚有兄足矣。」方是時,節婦嫁時物僅餘一箱,直二千,取置門外,索半直立售,即日移居小市板屋中。京師地貴,或作板屋於中衢,婦人貧無依者,多僦居為市人縫紉。節婦以此為生幾二十年,二子長,始能僦屋以居。二子幼時,節婦艱衣食,不能使就學。長子市販,中年歿,次子為小吏,以罪謫遼左,節婦複撫諸孫。又十餘年,孫裔發憤成進士,贖其父以歸,而節婦年九十矣。

  節婦性嚴毅,常早起,子婦雖老,終日侍立,不命不敢坐。裔之母穀氏,性篤孝,雞初鳴,起灑掃,奉匜侍盥,就灶下作羮食,親上之,食畢然後退,率以為常。及貴盛,姻黨皆曰:「世有太夫人年七十而執僕婢之役者乎?將公為節婦言之。」穀氏曰:「若母言吾與姑故寒苦,姑習我,非我供事,姑終不適。吾皤然白髮,身無疾,灑掃盥饋以事吾姑,此日可多得邪?」

  節婦以康熙戊辰卒,年九十六,距位之死七十有九年。始節婦所僦板屋在珠市西,及孫貴卜居,正當其地,家僮數十,出入呼擁,節婦時指示子孫姻党,京師之人亦以為美談雲。

  贊曰:吾裡中某氏子,兄弟各傭身。兄老,請于主人,求舍之,節衣食以奉焉。而兄卞急,小失意即數罵,或奮挺以抶,終無恚色。余嘗謂非獨其弟賢也,而兄固無鄙心也。京師人多以穀氏之事為難,然以節婦之風義,則子婦之承而化也,曷足異乎!

  ▼釋蘭穀傳

  釋蘭穀,江南如皋顧氏子也。父國藩,字醉隱,九歲授以學、庸、語、孟,十三授易及《太極圖》。尋遘疾類癲者,舍為僧,有瘳。冒巢民集諸名士為詩社,蘭穀與焉,時年十八。平生足跡幾遍天下,東觀滄海,曆齊、魯、幽、燕;南游吳會,溯江踰嶺,周粵東西,抵昆明;北上太行,遵秦隴,入棧道,下峽,窮蜀徼。所至必訪耆舊,過名山大川及古聖賢、豪傑、高人遺跡,輒淹留久之。愛昆明山水諸大府,為建法界寺,遂定居焉。其父母未歿時,游必有方,聞喪歸,殯葬,即廬墓側。

  少時曾隨師某入見聖祖仁皇帝,其後再至京師,特召見,賜詩及禦書,遂侍輦下,注楞嚴金剛心經進呈,命大學士陳廷敬校勘,雲貴總督貝和諾鋟版。工訖,遂請還山。既至,念其父所授易學未通,乃稱疾絕人事而為之言理數必根於象,挹取群言,貫以已意,凡十有二年,成《易說》二十卷。

  康熙六十一年冬,入賀萬壽節,既至,而聖祖皇帝已登假,乃於城東偏構精舍,貯所注經版,而以《易》授其徒。數年跡不出戶。入其室,少長三數人,坐立應封進退皆比於禮。餘素不解浮屠言,未識蘭谷之於佛何如也。觀其志行、術業、氣象,則儒衣冠者多愧矣。故傳其事以告吾儕,又以識先帝陶冶眾萬,一善不遺,作人之化,蓋及于方外焉。蘭穀名溥畹,今雍正六年,年六十有七。

  ▼沛天上人傳

  沛天上人,名海寬,俗姓崔氏,直隸易州人。為京師講經大師,住持靜默寺。寺近宮城,聖祖仁皇帝勅建皇子,數即事焉,眾以為榮觀。冠蓋往來,晨夕無頃暇,而上人處之若無事者,雖甿隸必使各得其意以去,而于王公貴人無加禮。餘嘗托宿寺中,見而異之,遂假館淹留數月。每人事歇息,輒邀餘坐庭階,玩景光,間及民生利病,並世人物。其胸中炯然,語皆有稱量。竊歎如此人若為士大夫,于世非無所損益者,而惜乎其游方之外也。

  性至孝,作室寺之左方,迎其母而養焉。居母與兄之喪,一遵儒書。服既終,顏色戚容,尚有異於眾人。喪其本師,誠敬亦如之。好士友,羈旅者,投之如歸,久而不怠。每聞忠良正士剝喪摧傷,輒悄然不樂,語或及之,則氣結淚欲下。雍正某年,內府有疑獄,大小司寇會寺中待事,或叩佛氏天堂地獄之說,上人曰:「在公等一念公私忍恕間耳。」中有以深刻為能者,面赤而色慍曰:「方外人何難為此言,居官者能自主乎?」上人曰:「能視祿位少輕,則無難矣。」眾皆默然。時禁婦女入廟,胥吏因緣設詐,構陷以嚇眾而取所求。上人首議,發其奸於政府。營田之興,吏強建閘于安肅之瀑河,村落數十,仍歲流漂。上人見往來寺中人,即指畫地勢及民庶饑殍狀。久之,「語聞於河督,奏複其初。十有二年,重刻藏經,詔簡積學沙門四十餘人,開館校勘。命上人執其總,量材授事,立法程工,有條而不紊。」

  觀上人之篤于人紀,不忘斯世斯民,而才足以立事如此,皆先聖先賢所諄複而有望於後儒者也,而儒之徒未數數然也。朱子嘗憂吾道之衰,以為性質剛明者,多不能屈心以蒙世俗之塵垢,而藏身於二氏。斯言也,蓋信而有征矣。故專錄其儒行,而推闡佛說以張其師教者,槪不著于篇,蓋其徒某某之所譜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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