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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銘傳


  ▼褒賢之碑

  宋仁宗皇帝篆額,
  觀文殿學士、光禄大夫、行禮部尚書、知河南府兼西京留守事、畿内勸農使、上柱國臣王舉正題。

  宋推誠保德功臣·資政殿學士·金紫光禄大夫·尚書戶部侍郎·護軍·汝南郡開國公·食邑二千三百戶食實封六百戶·贈兵部尚書謚文正公·范公神道碑銘并序

  皇祐四年五月甲子,資政殿學士、尚書戶部侍郎汝南文正公薨于徐州,以其年十有二月,葬于河南尹樊里之萬安山下。

  公諱仲淹,字希文,五代之際,世家蘇州,事吳越。太宗皇帝時,吳越獻其地,公之皇考從錢俶朝京師,後爲武寜軍掌書記以卒。

  公生二歲而孤,母夫人貧無依,再適長山朱氏。既長,知其世家,感泣去之南都,入學舍,掃一室,晝夜講誦。其起居飮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居五年,大通六經之旨,爲文章論說必本於仁義。祥符八年舉進士,禮部選第一,遂中乙科,爲廣德軍司理叅軍,始歸迎其母以飬。及公既貴,天子贈公曾祖蘇州粮料判官諱夢齡爲太保,祖祕書監諱贊時爲太傳,考諱鏞爲太師,妣謝氏爲吳國夫人。

  公少有大節,其於富貴貧賤、毀譽歡戚,不一動其心,而慨然有志於天下。常自誦曰:“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也。”其事上遇人,一以自信,不擇利害爲趍捨。其有所爲,必盡其力,曰:“爲之自我者當如是,其成與否有不在我者,雖聖賢不能必,吾豈苟哉!”

  天聖中,晏丞相薦公文學,以大理寺丞爲祕閣校理。以言忤章獻太后旨,通判河中府、陳州。久之,上記其忠,召拜右司諫。當太后臨朝聽政時,以至日大會前殿,上將率百官爲夀,有司已具,公上疏言天子無北面,且開後世弱人主以疆母號之漸,其事遂已。又上疏請還政天子,不報。及太后崩,言事者希旨,多非太后時事,欲寖治之。公獨以謂太后受托先帝,保佑聖躬,始終十年,未見過失,宜掩其小故,以全其大德。初,太后有遺命,立楊太妃代爲太后。公諫曰:“太后,母號也,自古無代立者。”繇是罷其冊命。是歲大旱蝗,奉使安撫東南。使還,會郭皇后廢,率諫官、御史伏閤爭,不能得,貶知睦州,又徙蘇州。歲餘,即拜禮部員外郎、天章閣待制。召還,益論時政闕失,而大臣權倖多忌惡之。居數月,以公知開封府。

  開封素號難治,公治有聲,事日益簡,暇則益取古今治亂安危爲上開說,又爲百官圖以獻,曰:“任人各以其材而百職脩,堯舜之治不過此也。”因指其遷進遲速次序曰:“如此而可以爲公,可以爲私,亦不可以不察。”由是呂丞相怒,至交論上前。公求對,辨語切,坐落職知饒州,徙潤州,又徙越州。而趙元昊反河西,乃以公爲陝西經略安撫副使,遷龍圖閣直學士。是時新拜大將延州危,公請自守鄜、延捍賊,乃知延州。元昊遣人遺書以求和,公以謂無事請和,難信,且書有僣號,不可以聞。乃自爲書,告以逆順成敗之說,甚辨。坐擅復書,奪一官,知耀州。未逾月,徙知慶州。既而四路置帥,以公爲環慶路經略安撫招討使、兵馬都部署,累遷諫議大夫、樞密直學士。

  公爲將務持重,不急近功小利。於延州築素澗城,墾營田,復承平、永平廢寨,属羌歸業者數萬戸。於慶州城大順以據要害,奪賊地而耕之。又城細腰、胡盧,於是明珠、滅臧等大族皆去賊爲中國用。自邊利久堕,至兵與將常不相識。公始分延州兵爲六將,訓練齊整,諸路皆用以爲法。公之所在,賊不敢犯。人或疑公見敵應變爲如何。至其城大順也,一旦引兵出,諸將不知所向。軍至柔遠,始號令告其地處,使往築城。至於版築之用,大小畢具,而軍中初不知。賊以騎三萬來爭,公戒諸將:“戰而賊走,追勿過河。”已而賊果走,追者不渡,而河外果有伏。賊既失計,乃引去。於是諸將皆服公爲不可及。

  公待將吏,必使畏法而愛己。所得賜賚,皆以上意分賜諸將,使自爲謝。諸蕃質子,縱其出入,無一人逃者。蕃酋來見,召之卧内,屏人徹衛,與語不疑。公居三歲,士勇邊實,恩信大治。乃决策謀取橫山,復靈武,而元昊數遣使稱臣請和,上亦召公歸矣。初,西人籍爲卿兵者十數萬,既而黥以爲軍,惟公所部,但刺其手。公去兵罷,獨得復爲民。其於兩路,既得熟羌爲用,使以守邊,因徙屯兵就食内地,而紓西人饋輓之勞。其所設施,去而人德之,與守其法不敢變者,至今尤在。

  慶暦三年春,召爲樞密副使,五讓不許,乃就道。既至數月,以爲叅知政事。每進見,必以太平責之。公歎曰:“上之用我者至矣。然事有先後,而革弊於久安,非朝夕可也。”既而上再賜手詔,趣使條天下事,又闓天章閣,召見賜坐,授以紙筆,使疏於前。公惶恐避席,始得而條列時所宜先者十數事上之。其詔天下興學取士先德行不專文辭,革磨勘例遷以别能否,减任子之數而除濫官,用農桑考課守宰等事。方施行,而磨勘、任子之法,僥倖之人皆不便,因相與騰口,而嫉公者亦幸外有言,喜爲之佐佑。會邊奏有警,公即請行,乃以公爲河東、陝西宣撫使。至則上書,願復守邊,即拜資政殿學士、知邠州,兼陝西四路安撫使。其知政事纔一歲而罷,有司悉幸罷公前所施行,而復其故。言者遂以危事中之。頼上察其忠,不聽。是時夏人已稱臣,公因以疾請鄧州。守鄧三歲,求知杭州,又徙青州。公益病,又求知頴州。肩畀至徐,遂不起,享年六十有四。

  方公之病,上賜藥存問。既薨,輟朝一日,以其遺表無所請,使就問其家所欲爲,贈以兵部尚書,所以哀卹之甚厚。公爲人外和内剛,樂善泛愛。喪其母時尚貧,終身非賔客食不重肉。臨財好施,意豁如也。及退而視其私,妻子僅給衣食。其爲政,所至民多立祠畫像。其行已臨事,自搢紳處士、里閭田野之人,外至夷狄,莫不知其名字,而樂道其事者甚衆。及其世次官爵,誌于墓、譜于家、蔵于有司者,皆不論著,著其繫天下國家之大者,亦公之志也歟!銘曰:

  范於吳越,世實陪臣。俶納山川,及其士民。
  范始來此,中間幾息。公奮自躬,與時偕逢。
  事有罪功,言有違從。豈公必能,天子用公。
  其難其勞,一其初終。夏童跳邊,乘吏怠安。
  帝命公往,問彼驕頑。有不聽順,鉏其穴根。
  公居三年,怯勇堕完。見憐獸擾,卒俾來臣。
  夏人在廷,其事方議。帝趣公來,以就予治。
  公拜稽首,茲惟難哉。初匪其難,其在終之。
  群言營營,卒壊于成。匪惡其成,惟公是傾。
  不傾不危,天子之明。存有顯榮,歿有贈謚。
  蔵其子孫,寵及後世。惟百有位,可勸無怠。

  翰林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知制誥、充史舘修撰歐陽修文。
  翰林學士兼侍講、尚書吏部郎中、知制誥、充史舘修撰王洙書。

  ▼墓誌銘(富弼撰)

  皇祐四年夏五月二十日甲子,資政殿學士、戶部侍郎范仲淹以疾薨于徐。吏走驛馬,以公喪聞。天子感慨不一,御垂拱殿朝,特贈兵部尚書。太常考行,謚“文正”。録孤賻物,悉用加等。中外士大夫駭然相吊以泣,至於岩壑處逸,無不痛惜之。其孤護帷幘還洛,卜以是年十二月一日壬申,葬于河南縣萬安山尹樊里先隴之側。孤馳使來求銘,將納于竁。曰:

  公之先始居河内,後徙長安。唐垂拱中,履冰相則天,以文章稱,實公之遠祖也。四代祖陏,唐末爲幽州良鄉縣主簿,遭亂奔二浙,家於蘇之吳縣,自爾遂爲吳人。時中原多故,王澤不能逮遠,於是世食銭氏之禄。蘇州粮料判官夢齡,以才德雄江右,即公之曾王父也。判官生贊時,幼聰警,嘗舉神童,任祕書監,集《春秋》洎歷朝史爲《資談録》六十卷,行於時。祕監生墉,博學善属文,累佐諸王幕府。端拱初,隨錢俶納國,終武寧軍節度掌書記。公即掌記之第三子也。朝廷以公貴,用太保、太傅、太師追贈三代,又擇徐、許、越、吳四大國,追封王妣陳氏、妣陳氏、謝氏爲太夫人。

  公諱仲淹,字希文,不幸二歲而孤。吳國太夫人以北歸之初亡,親戚故舊,貧而無依,再適長山朱氏。公既長,未欲與朱氏子異姓,懼傷吳國之心,姑姓朱。後從事於亳,吳國命始奏而復焉。

  公少舉進士,祥符八年中第,調廣德軍司理椽,權集慶軍節度推官。制置使舉監泰州西溪塩廪,以勞進大理丞。又舉知興化縣,建州關隸,以吳國老疾辞,監楚州粮料院。丁憂去官。服除,晏丞相以文學薦公于朝,試可,署祕閣校理。時章獻皇太后臨政已已,歲冬至,上欲率百僚爲夀,詔下草《儀注》,搢紳失色,相視雖切切口語,而畏憚無一敢論者。上又專欲躬孝德以勵天下,而未遑餘恤。公獨抗疏曰:“人主北面是首顧居下,矧爲后族强偪之階,不可以爲法。或宫中用是爲家人禮權而卒於正,斯亦庶乎其可也。”疏奏,遂罷上夀儀,然后頗不懌。尋岀爲河中府通判,轉殿中丞。謀葬吳國,再請通判陳州,遷太常博士。聞京師多不關有司而署官賞者,訪焉,出於中旨,廼附驛奏,疏甚懇至,願以上官賀婁事爲戒。

  明年,章獻后棄長樂,擢爲右司諫。属朝廷用章后遺令,策太妃楊氏爲皇太后與政。制出,都下詾詾。公上疏極諫:“古者立太后,所以尊親也,不容冀幸於其間。武武相躡,一二而數,况復稱制以取惑天下耶?臣恐後世有以窺之者。”上悟,第於后泣號而止。

  公殫補闕失,無所阿忌,貴倖仄目,不欲久留諫職。因江淮飢,以才命公體量安撫,雖别領走外,亦懇懇不忘憂國。途中上《時弊十事》,皆政教之大者。累月還朝,適議廢郭后,上書曰:“后者君稱,以天子之配至尊,故稱后。后所以長飬陰教而母万國也,故繫如此之重,未宜以過失輕廢立。且人孰無過,陛下當面諭后失,放之别舘,揀妃嬪之老而仁者,朝夕勸導,俟其悔而復其宮,則上有常尊,而下無輕議矣。”書奏不納。明日,又率其属及群御史伏閤門論列,如前日語。上遣中貴人揮之,令詣中書省。宰相窘,取漢唐廢后事爲解。時吕夷簡爲相,公曰:“陛下天資如堯舜,公宜因而輔成之,奈何欲以前世弊法累盛德耶?”中丞孔道輔名骨鯁,亦扶公,議論甚切直。又明日晨,率道輔將留百辟班揖宰相廷辨,抵漏舍,會降知睦州,臺吏促上道。在郡歲餘,知蘇州。

  朝廷知清議属公,就拜禮部員外郎、天章閣待制,召還。有入内都知閻文應者,專恣不恪,事多矯旨以付外,執政知而不敢違。公聞知而不食,將入辨,謂若不勝,必不與之俱生,即以家事属長子。明日,盡條其罪惡聞於上,上始知,遽命竄文應嶺南,尋死于道。公自還闕,論事益急。宰相陰使人諷公:“待制主侍從,非口舌任也。”公曰:“論思者,正侍臣之事,予敢不勉?”宰相知不可誘,乃命知開封府,欲撓以劇煩,而不暇他議,亦幸其有失,即罷去。公處之罙月,威斷如神,吏縮手不敢侮其奸,京邑肅然稱治。于時官方無紀,每對,未嘗不爲上力陳治亂之道,皆由用人得失,此實宰相之職也。天子日擁万幾,非所宜專,然不可以不察。因取職局官品,以類選次,至於超遷序進,附見其下,爲圖以獻,庶上易覽。宰相益不悅,嗾其黨短公於上前。公亦連詆宰相,坐是去閣職,貶知饒州。是日,上《封贈書》,論公以忠義獲譴,極道所不可者,皆當世英豪。宰相指爲朋黨,相繼謫去。治饒未久,徙潤,又徙越。

  寶元初,羌人壓境叛,間歲悉衆寇延州,大將戰沒,關中警嚴。於是還公舊職,移知永興軍,道授陝西都轉運使。議者謂“將漕之任,不預戎事”,遂改充經略安撫副使,仍遷龍圖閣直學士、吏部員外郎以寵之。至部,首按鄜延。時延安始困兵火,障戍掃地,城外即寇壤,巋然孤壘,人心危恐,廢食待竄。凡朝廷遣守,皆以事避免。既遷延不時往,公遂留不行。騎奏“願兼領延州事,以待寇之復來”,上嘉而從之。

  属亡戰日久,兵無紀律,猝有外警,蕩然不支。公於是大閱州兵,得萬八千,析爲六將,分命禆佐訓飭,不數月,舉爲精銳,士氣大振,莫不思戰。而寇知我有備,即引去。朝廷推其畫,諸路皆以爲法。成青澗城。復散亡属羌萬餘帳,開營田數千頃,以收軍實。人視邊塞,其完固如山立不可動,謂“宜討賊,不可坐守老吾師。”朝廷下其議,將從之,公執猶以爲未也。

  無幾,涇原師出,敗于好水川。天子由是益信公智謀過人遠甚。前此,賊以書署僣號,遺公請和。公不忍俾朝廷報賊,乃自占答,黜其僣署,爲陳逆順禍福,立遣使者還。未岀境,聞好水川敗,始悟賊書譎而非誠,益自信立報爲是。執政以公擅報,罪當誅。上知公其責,止命削一官,降知耀州。幾月,拜戶部郎中,起知慶州。尋遷左司郎中、本路經略安撫招討使兼兵馬都部署。有馬砦者,素爲賊衝,然地與境相衝,久不能城。公至,自領牙兵,岀不意,駐柔遠砦,别遣蕃將取其地,得之。先命長子入據以率衆,公亦親往勞士。有頃,賊三萬騎叩城下,公麾兵血戰,則遽北,戒諸將勿追。已而果有伏兵夜遁。城既立,詔名“大順。”徐又城細腰,復胡盧等寨,招明珠、滅臧二强族各萬餘人,及並、環千餘帳内附。自此環慶属羌悉爲吾用。

  先是,卒驕難使,主將咸務姑息。公築延慶諸城堡,募民不足,乃雜使禁旅,盖素服公威惠勞苦,雖且死不怨。久之,涇原師再喪,定川關轉復震,而虞變生。公知,親率垓下兵連夜赴援,且將邀賊歸路擊之。會已出塞,遂班師。因移其兵耀于關輔,人心由是大定。初,定川事聞,上頗駭,謂侍臣曰:“得范仲淹出援,吾無憂矣。”數日,公奏至,上大喜,懷其章示執政曰:“吾知范仲淹可用。”加樞密直學士、右諫議大夫。時朝廷以戍卒屢衂,議黥鄕人懼甚,竄匿不願黥。公改命,但刺其手,非校戰,請農于家。後罷兵,獨環慶路鄉軍得復爲民。民德公,至于今不忘。朝廷尋盡以西路委公,置府於涇州,授陝西四路經略安撫招討使。方謀取横山故地,漸復靈、夏,然後可以誅賊。賊知亡無日,懼不克當,因遣使講和。

  明年春,召公爲樞密副使,凡五讓不從,乃拜之。輿議謂公有經綸之才,不宜局於兵府。是秋,改參知政事。上倚公右於諸臣,公亦務盡所藴以圖報。然天下久安,則政必有弊者,三王所不能免。公將劘以歲月,而人不知爲悠久之道也。上方銳於求治,間數命公條當世急務,求公始末。奉詔每辞以事大不可忽致。於是露熏降手詔,再遣内臣就政事堂督取,開龍圖閣,給紙扎,令立疏者各一日,面詰者不可數,退曰:“吾君求治如此之切,其暇歲月待耶?”即以十策上之,盖取士、課吏、減任子、更衛兵、擇守宰、謹敕令、厚農桑之類者。又先時别上法度之說甚多,皆所以抑邪侫,振紀綱,扶道經世,一一可行。上覽奏褒納,益信公忠耿,不爲身謀卹也。遽下二府促行。論者漸齟齬不合,作謗害事。公知之如不聞,持之益堅。

  明年秋,邊奏疑若有警者,公慮帥臣恃和而懈,因懇請按邊,即命河東、陝西宣撫使。麟州向者亦被寇掠,邈然在賊腹中,本道帥病無供給,奏欲棄之,曰:“麟棄,疆塲日蹙,不可。請復廢障,使民耕于鄙。”於是得不棄。又代郡西四州軍附邊有廢地尤廣,著令禁不得耕,郡縣以敵嫌,不敢正視。前歐陽修來使,盡籍其利害,請弛禁,許人耕以輸,可代轉輓之勞。以帥議不協,罷公。至於其利大且亡所嫌者,屢奏如脩議便。後止耕岢嵐一境,而塞粟已充矣。公既度陝,以西羌好難保,而邊計尚缺,疏手奏願解政事,復領四路,以捴護諸將。即除授資政殿學士、知邠州,兼陝西四路安撫使。以疾請鄧州,遷給事中。三年,又請浙郡,因得厝先人之墓。移杭州,加禮部侍郎。祀明堂,復遷戶部,又移青州,兼東路安撫使。幾歲病疾,又請頴肩輿至彭門,遂不起,年六十四。

  公爲學好明經術,每道聖賢事業,輒跂聳勉慕,皆欲行之於己。自始仕,慨然有康濟之志,凡所設施,必本於仁義,而將之以剛决,未嘗爲人屈撓。歷補外職,以嚴明馭吏,使不得欺,於是民皆受其賜。立朝益務逕雅,事有不安者,極意論辯,不畏權倖,不蹙憂患,故屢亦見用。然每用必黜之,黜則忻然而去,人未始見其有悔色。或唁之,公曰:“我道則然,苟尚未遂棄,假百用百黜亦不悔。”噫!如公乃韓愈所謂“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在陝西尤爲宣力,以儒者奉武事。又邊備久廢,忽而王師新敗,剥喪破漏,而莾乎無所取濟。公周施安集,坐可守禦,畜銳觀釁,適圖進討。會羌人復修貢,朝廷始議息兵,乃從其請,於是不能成殄滅之功。然其閱武練將,可以震敵,城要属雜羌,可以扼寇,此後世能者未易其過也。

  至於懇田阜財,立法著信,愛民全國體,赫赫在人耳目,皆可爲破賊之地者,又可道哉!其歷二府,纔歲餘而罷。若夫天下至重,久安之弊至深,而欲以一二歲臨之而望治,雖愚者知其不可得。况所奏議,阻而不行者十八九,行者又即改廢不用,兹所以重主憂而生民未得安也。宣撫之初,讒者乘間鋒起,盖以奇中,造端飛語,無所不及,甚者必欲擠之以死而後已。頼上寬度明照,知公無他,始終保全,獲歿牖下。嗚呼,道之難行也,而至是乎!憸人苟欲伸已志而不志乎邦家,此先民所以甘藜藿而蹈江海也。

  公天性喜施與,人有急必濟之,不計家用有無。既顯,門中如賤貧時,家人不識富貴之樂。每撫邊,賜金銀甚,而悉以遺將佐。在杭,盡以餘俸買田於蘇州,號義莊,以聚疏属,而歛無新衣,友人醵資以奉葬。諸孤無所處,官爲假屋韓城以居之。遺表不干私澤。此益見其始卒志於道,不爲禄仕岀也。作文章猶以傳道名世,不爲空文。有文集二十卷,奏議十七卷,兩府論事三卷。

  娶李氏,故參知政事昌齡之姪,封金華縣君,卒於鄱陽,今舉而附焉。四子:純佑,守將作監主簿,少有氣節,以疾廢于家;純仁,進士第,光禄寺丞;純禮,太常寺太祝,皆温厚而文,識者曰:范氏有子矣。三女:長適殿中丞蔡交,次適封丘主簿賈蕃。諸孫三:長正臣,守將作監主簿。一男純粹,一女二孫幼。銘曰:

  公之世系,源于陶唐。晉會食范,厥姓始彰。
  睢、痤、蠡、增,滂、寗、雲、質,兹惟聞人,間代而出。
  或霸戓季,所有何述。粤自得姓,千五百年。
  獨公挺生,爲天下賢。涉聖之餘,掲厲泗沿。
  道尊德雄,事公日繁。人獲一善,已謂其難。
  公實百之,如無有然。遭時得君,位亦顯焉。
  罹此讒慝,志莫究宣。元元秊艱,噫嘻乎天!

  ▼文正公傳(張唐英)

  范仲淹①,字希文,蘇州人,武寧軍掌書記、贈太師墉之子。幼弧,母適朱氏。祥符八年登進士第,曰朱說者是也。累遷大理寺丞,上相府書,極陳天下之利害,當時皆以王佐許之。宰相晏殊薦其文,召試秘閣校理。上欲以冬至率百僚上太后夀,抗疏言不可,遂罷,岀通判河中府,遷陳州。屢上疏言内降之弊,引韋后爲戒。章獻厭世,擢爲右司諫,言楊妃不當稱太后,郭后不當廢,降知睦州,遷蘇州,召爲禮部員外郎、天章閣待制。論事益切,執政忌之,命知開封府,欲處以煩劇而不暇他議。

  仲淹明敏通照,决事如神。京師謡曰:“朝廷無憂有范君,京師無事有希文。”每上殿奏事,多陳治亂,以開悟人主,歷詆人臣不法。言者以仲淹離間君臣,落聀知饒州事。司諫高若訥言貶黜太輕,歐陽脩上書責之,亦得罪。余靖、尹洙皆坐朋黨被絀。蔡襄作《四賢一不肖》詩以詳其事。不肖,指若訥也。

  寶元初,元昊叛,上知其才兼文武,復聀知永興軍,道授陝西都轉運,遷龍圖閣直學士。時延安新被圍,朝廷擇帥,皆畏不行。仲淹奏請兼領延安軍,以待寇至,上嘉而從之。閱兵得萬八千,遷六將,俾領之,日夕訓練,號為精兵焉。賊聞之,第戒曰:“無以延州爲意,今小范老子腹中自有數萬兵甲,不比大范老子可欺。”戎人呼知州爲老子,大范謂范雍也。城青澗,開營田,招属羌,及請戒諸路養兵畜銳,不宜輕動。賊許以書請和。仲淹以元昊國之叛賊,不可俾朝廷報賊,乃自作書與陳逆順。賊尋陷好水,仲淹益信報賊書爲是,而執政以其擅報當誅,上以爲閫外之事,專之不足罪,止移知耀州,尋起知慶州,兼經略招討。

  未幾,賊兵三萬叩城,仲淹鏖兵血戰,賊兵奔北,遂戒諸將無追奔,既而果有伏兵。又奪賊馬砦爲大順城,及築細腰,復葫蘆等砦,招明珠、滅臧二强族萬餘人,及命環州种世衡招千餘帳,自是属羌皆爲用。

  久之,王師再喪於定川,仲淹晝夜領兵赴援。初,關輔人心動摇,及見仲淹耀兵,號令嚴明,威震戎落,人心遂安,第相賀曰:邊上自有龍圖公爲長城,吾属何憂。初,上聞定川之敗,頗以關中爲憂,曰:若得仲淹出援,可無慮。及聞仲淹出師,甚喜。時議黥鄕軍,仲淹惟令刺其手。及兵罷,環慶路皆復得爲農。上尋以四路都招討委之,開府於涇。仲淹與韓琦協謀,必欲收復靈、夏、橫山之地。元昊大懼,稱臣。明年春,召爲樞密副使,以鄭戩代之。秋,拜參知政事,乃上《取士》《課吏》《減子》《更衛兵》《擇守宰》《謹赦令》《厚農桑之策》,塞僥倖之塗、開公正之路,天下側耳,以聽太平。凡所措置,十未行一,而權勢者大惡之。明年,契丹與元昊爭銀甕,旋而麟府奏警,仲淹自請岀爲河東、陝西宣撫,二虜聞之,皆不敢動。懇以邊事爲請,以資政殿學士復總四路之師,開府邠州。以疾請鄧州,移杭州、青州。遷戶部侍郎。又請汝陰,至徐州而薨,年六十四。

  奏至,上嗟悼泣下,曰:“朕方將大用,不謂其早死。”贈兵部尚書,謚文正。子純佑,有才識,以疾廢于家。次純仁,登進士第,有父風,今爲都官員外郎。

  (①胡案:原書“仲淹”二字,均以“某”代,今改回。此文出張唐英《名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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