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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資政晏侍郎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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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聖八年月 日,具銜范某,謹齋沭再拜上書于資政侍郎閤下: 某近者伏蒙召問,曾上封章言朝廷禮儀事,果有之乎?某嘗辱不次之舉,矧公家之事,何敢欺默?因避席而對曰:“有之,遽奉嚴教云爾,豈憂國之人哉?衆或議爾以非忠非直,但好奇邀名而已。苟率易不已,無乃爲舉者之累乎?”某方一二奉對,公曰:“勿爲強辭,某不敢犯大臣之威。”再拜而退。退而思之,則自疑而驚曰:“當公之知,惟懼忠不如金石之堅,直不如藥石之良,才不爲天下之奇,名不及泰山之高,未足副大賢人之清舉。今乃一變爲尤,能不自疑而驚乎?且當公之知,爲公之悔,儻默默不辨,則恐縉紳先生誚公之失舉也如此,某何面目於門牆哉!請露肝膂之萬一,皆質於前志,非敢左右其說,惟公之采擇,庶幾某進不爲賢人之疑,退不爲賢人之累。死生幸甚!死生幸甚!” 某天不賦智,昧於幾微,而但信聖人之書,師古人之行,上誠於君,下誠於民。韓愈自謂“有憂天下之心”,繇是時政得失,或嘗言之,豈所謂不知量也?蓋聞昔者聖人求天下之言,以共理天下,於是命百官箴闕,百工獻藝,則大臣小臣無非諫也。建善旌,立諫鼓,諮芻蕘,采謡詠,斯則何遠何近,咸可言也。此誠歷代令王懼上有所未聞,下有所未達,特崇此道,以致天下之言,俾九重之深無所蔽也。亦必憂國大臣,懼義有所未從,諫有所未上,復廣此道,以致天下之情,冀萬乘之心有以動也。 某又聞事君有犯無隱,有諫無訕,殺其身有益於君則爲之。衛顗曰:“非破家爲國、殺身成君者,誰能犯顔色、觸忌諱,建一言哉?”亦忠臣之分也。而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者,謂各司其局,不相侵官。如當二千石之位,則不責尚書之政,當尚書之位,則不責三公之政,非言路之謂矣。又曰:“天下有道,庶人不議。”蓋言有道之朝,教化純被,則庶人無所議焉。某登進士第,由幕府歷宰字,爲九卿之屬,似非庶人,敢不議乎?如云遠不當諫,則伯夷叩馬諫武王,豈近臣哉?太公謂之義士,夫子稱其賢人,曾不以遠而爲過乎?至於頴考叔、曹劌、杜簣、絃高、魯仲連、梅福之徒,皆遠而謀國者也,前史嘉之。 況國家以公之清舉,置某于近閣,同文館之列。唐文皇於此延天下之才,使多識前言往行,以諮政教之得失,備廊廟之選用。如朝廷延才之意不減於前,則某事君於此非遠也。又聞“言未及而言謂之躁”,今國家詔百官轉對,使明言聖躬之過失,宰司之闕遺,其不預轉對者,俾實封章奏以聞,則某非言未及而言也。若以某好奇爲過,則伊尹負鼎,太公直釣,仲尼誅侏儒以尊魯,夷吾就縲絏而霸齊,藺相如奪璧於強鄰,諸葛亮邀主於弊廬,陳湯矯制而大破單于,祖逖誓江而克清中原,房喬杖策於軍門,姚崇臂鷹於渭上。此前代聖賢非不奇也,某患好之未至爾。若以某邀名爲過,則聖人崇名教而天下始勸。 莊叟云“爲善無近名”,乃道家自全之說,豈治天下者之意乎?名教不崇,則爲人君者謂堯舜不足慕,桀紂不足畏;爲人臣者謂八元不足尚,四凶不足耻。天下豈復有善人乎?人不愛名,則聖人之權去矣。《經》曰:“立身揚名。”又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又曰:“耻沒世而名不稱。”又曰:“榮名以爲寶。”是則教化之道,無先於名,三古聖賢,何嘗不著於名乎?某患邀之未至爾。某又聞天生蒸民,各食其力,惟士以有德,可以安君,可以庇民,於是聖人率民以養士。 《易》曰:“不家食,吉。”如其無德,何食之有?某官小禄微,然歲受俸禄僅三十萬。竊以中田一畝,取粟不過一斛,中稔之秋,一斛所售不過三百金,則千畝之獲可給三十萬。以豐歉相半,則某歲食二千畝之入矣。其二千畝中,播之耨之,穫之歛之,其用天之時、地之利、民之力多矣。儻某無功而食,則爲天之螟,爲民之螣,使鬼神有知,則爲身之殃,爲子孫之患。 某今職在校讐,務甚清素,前編後簡,海聚雲積,其間荒唐詭妄之書十有七八,朱紫未辨,膏肓奈何。某棲遲於斯,絕無補益,上莫救斯文之弊,下無庇斯人之德,誠無功而食矣,所可薦於君者,惟忠言耳。況我國家以六合之廣,四葉之盛,撫既濟之食,防未然之幾,兢兢持盈,旰昊不暇。謂今天下民庶而未富,士薄而未教,禮有所未格,樂有所未諧,多士之源有所未澄,百司之綱有所未振,兵輕而有所未練,邉虚而有所未計,賞罰或有所未一,恩信或有所未充,乃詔百官轉對,其未預者並許封章。此吾君盡心以虚受天下之言也,亦天下君子盡心以助成王道之日也。然獻言之初,或有所賞,於是浮淺僥覬之輩,爭爲煩言,或采其細而傷其大,或誇其利而隱其害,下冒上之寵而矯其辭,上疑下之躁而輕其說,此政教之大害也。 某遠觀五帝三王,爵以尚德,禄以報功,未有賞其空言者。至於舜俞禹拜,惟重其言而行之。逮夫春秋之時,則有舉贒之賞。唐文皇賞孫伏伽之諫,以天下始定而權以進之,未始久行焉。今朝廷必欲求有道之言,在其擇而必行,不在其誘於必賞。言而無賞,則真有憂天下之心者,不廢其進焉。然後下不冒上之寵而直其辭,上不疑下之躁而重其說,此政教大利也。某亦嘗聞長者之餘論,鬱于胸中而莫敢罄發者,耻與浮淺僥覬之徒受上之疑於國門矣。謀昨輒言國家冬至上壽之禮者,斯言有罪,必不疑其僥覬矣。是故輕一死以重萬代之法,請皇帝率親王皇族於内中上皇太后聖壽,請詔宰臣率百僚於前殿,上兩宮聖壽,實無減皇太后尊崇之威,又足存皇帝貴高之體。蓋一人與親王、皇族上壽於内,則母子之義親,君臣之禮異;與百僚上壽於外,則是行君臣之儀,非敦母子之義。在今兩宮慈聖仁孝之德而行此典,則未見其損。奈何後代必有舅族強熾,竊此爲法,以仰制人主者矣。 聖朝既不能正之,使後代忠臣,何所執議?先王制禮之心,非萬世利則不行焉。或五帝不相沿樂,三王不相襲禮,此何泥於古乎?某謂禮樂等數,沿革可移,帝王名器,乾坤定矣,豈沿革之可言哉?若謂某不知聖人之權,則孔子何以謂晉文公譎而不正,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是諱其權而正其禮也,豈昧於權哉?小臣昧死力言,大臣未能力救,苟誠爲今日之事,未量後代之患,豈小臣之狂言,大臣之未思也?某天拙之効,不以富貴屈其身,不以貧賤移其心,儻進用於時,必有甚於今者,庶幾報公之清舉。如求少言少過自全之士,則滔滔乎天下皆是,何必某之舉也。 夫天下之士有二黨焉,其一曰:“我發必危言,立必危行,王道正直,何用曲爲?”其一曰:“我遜言易入,遜行易合,人生安樂,何用憂爲?”斯二黨者,常交戰於天下,天下理亂,在二黨勝負之間爾。儻危言危行獲罪於時,其徒皆結舌而去,則人主蔽其聰,大臣喪其助,而遜言遜行之黨不戰而勝,將浸盛於中外,豈國家之福,大臣之心乎?人皆謂危言危行非遠害全身之謀,此未思之甚矣。 使縉紳之人皆危其言行,則致君於無過,致民於無怨,政教不墜,禍患不起,太平之下,浩然無憂,此遠害全身之大也。使縉紳之人皆遜其言行,則致君於過,致民於怨,政教日墜,禍患日起,大亂之下,忷然何逃!當此之時,縱能遜言遜行,豈遠害全身之得乎?凡今之人,生于太平,非極深研幾,豈斯言之信哉?昔魏、晉之亂,哲人罹憂,至有管寧之徒涉海而遁。 某今進危言於君親,蹈危機於朝廷,不猶愈於涉海之險而遁於異域者乎?儻以其遠而盡心,不謂之忠,言而無隱,不謂之直,則而今而後,未知所守矣。惟公察某之辭,求某之志,謂尚可教,則願不悔前日之舉,而加平生之知,使某罄誠於當時,垂光於將來,報德之心,宜無窮已。儻察某之志,如不可教,則願昌言於朝,以絕其進。前奏既已免咎,此書尚可議責,使黜之辱之,不爲賢人之累,則某退藏其身,省求其過,不敢以一朝之責,而忘平生之知,報德之心,亦無窮已。恭惟資政侍郎羽翼舊賢,股肱近輔,赫赫之猷,天下所望。願論道之餘,一賜鑒慮。與其進,則天下如某之徒,皆不召而進矣;與其退,則天下如某之徒,皆不斥而自退矣。決天下進退者,其在公一言乎!干犯台嚴,不任戰懼之至。 不宣。某再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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