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聖嘆 > 金聖嘆批評本西廂記 | 上頁 下頁
二之一 寺警(1)


  文章有「移堂就樹」之法。如長夏讀書,已得爽塏,而堂後有樹,更多嘉蔭,今欲棄此樹於堂後,誠不如移此樹來堂前。然大樹不可移而至前,則莫如新堂可以移而去後,不然,而樹在堂後,非不堂是好堂,樹亦好樹,然而堂已無當於樹,樹尤無當於堂。今誠相厥便宜,而移堂就樹,則樹固不動而堂已多蔭,此真天下之至便也。此言鶯鶯之于張生,前於酬韻夜本已默感於心,已又於鬧齋日複自明睹其人,此真所謂口雖不吐,而心無暫忘也者。今乃不端不的,出自意外,忽然鼓掌應募,馳書破賊,乃正是此人。此時則雖欲矯情箝口,假不在意,其奚可得?其理、其情、其勢,固必當感天謝地,心蕩口說,快然一瀉其胸中沉憂,以見此一照眼之妙人,初非兩廊下之無數無數人所可得而比。然而一則太君在前,不可得語也;二則僧眾實繁,不可得而語也;三則賊勢方張,不可得語也。夫不可得語而竟不語,彼讀書者至此,不將疑鶯鶯此時其視張生應募,不過一如他人應募,淡淡焉了不系於心乎?作者深悟文章舊有移就之法,因特地于未聞警前,先作無限相關心語,寫得張生已是鶯鶯心頭之一滴血,喉頭之一寸氣,並心、並膽、並身、並命,殆至後文則只須順手一點,便將前文無限心語隱隱然都借過來。此為後賢所重善學者,其一也。左氏最多經前起傳之文,立是此法也。

  又有「月度回廊」之法。如仲春夜和,美人無眠,燒香捲簾,玲瓏待月。其時初昏,月始東升,泠泠清光,則必自廊簷下度廊柱,又下度曲欄,然後漸漸度過間階,然後度至瑣窗,而後照美人。雖此多時,彼美人者,亦既久矣明明佇立,暗中略複少停其勢,月亦必不能不來相照。然而月之必由廊而欄、而階、而窗、而後美人者,乃正是未照美人以前之無限如迤如邐,如隱如躍,別樣妙境。非此即將極嫌此美人何故突然便在月下,為了無身分也。此言鶯鶯之于張生,前於酬韻夜雖已默感於心,已於鬧齋日複又明睹其人,然而身為千金貴人,上奉慈母,下凜師氏,彼張生則自是天下男子,此豈其珠玉心地中所應得念?豈其蓮花香口中所應得誦裁?然而作者則無奈何也。設使鶯鶯真以慈母、師氏之故,而珠玉心地終不敢念,蓮花香口終不敢誦,則將終《西廂記》,乃不得以一筆寫鶯鶯愛張生也乎!作者深悟文章舊有漸度之法,而於閑閑然先寫殘春,然後閑閑然寫有隔花之一人,然後閑閑然寫到前後酬韻之事,至此卻忽然收筆雲,身為千金貴人,吾愛吾寶,豈須別人堤備,然後又閑閑然「獨與那人兜的便親」。要知如此一篇大文,其意原來卻只要寫得此一句於前,以為後文張生忽然應募,鶯鶯驚心照眼作地;而法必閑閑漸寫,不可一口便說者,蓋是行文必然之次第。此為後賢所宜善學者,又一也。

  文章有「羯鼓解穢」之法。如李三郎三月初三坐花萼樓下,敕命青玻璃酌西涼葡萄酒,與妃子小飲。正半酣,一時五王、三姨適然俱至,上心至喜,命工作樂。是日恰值太常新制琴操成,名曰《空山無愁》之曲,上命對禦奏之。每一段畢,上攢眉視妃子,或視三姨,或視五王,天顏殊悒悒不得暢。既而將入第十一段,上遽躍起,口自傳敕曰:「花奴,取褐鼓速來,我快欲解穢。」便自作《漁陽摻撾》,淵淵之聲,一時欄中未開眾花,頃刻盡開。此言鶯鶯聞賊之頃,法不得不亦作一篇,然而勢必淹筆漬墨,了無好意。作者既自折盡便宜,讀者亦複乾討氣急也。無可如何,而忽悟文章舊有解穢之法,因而放死筆、捉活筆,鬥然從他遞書人身上,憑空撰出一莽惠明,以一發洩其半日筆尖嗚嗚咽咽之積悶。杜工部詩云:「豫章翻風白日動,鯨魚跋浪滄溟開。」又云:「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便是此一副奇筆,便使通篇文字立地煥若神明。此為後賢所宜善學者又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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