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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之三 賴簡(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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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之妙,無過曲折。誠得百曲千曲萬曲,百折千折萬折之文,我縱心尋其起盡,以自容與其間,斯真天下之至樂也。何言之?我為雙文賴簡之一篇言之。夫雙文之于張生,其可謂至矣,獨驚豔之一日,張生自見雙文,雙文或未見生耳。過此以往,我親睹其酬韻之夜,絕歎清才,既又觀其鬧齋之日,極賞神俊,此其胸中一片珠玉之心,真於隔牆,乃本啻如鉤鎖綿纏,而況無何又重之以破賊,而況無何又重之以賴婚,此誠不得一屏人之地,與之私一握手,低一致問也。誠得一屏人之地,與之私一握子,低一致問,此其時,此其際,我亦以世間兒女之心,平斷世間兒女之事。古今人其未相遠,即亦何待必至於酬簡之夕,而後乃今微聞薌澤哉。何則?感其才,一也;感其容,二也;感其恩,三也;感其怨,四也。以彼極嬌小,極聰慧,極淳厚之一寸之心,而一時容此多感,其必萬萬無已,而不自覺忽然溢而至於閑之外焉。此亦人之恒情恒理,無足為多怪也。夫然則紅娘以聽琴走複,而張生以折簡為寄,我謂雙文此日真如天邊朵雲,忽墮纖手,其驚其喜,快不可喻,固其所耳。即如之何而忽大怒?果大怒矣,何不閉關絕客,命紅娘胥疏前庭,與之杳不復通?即如之何而複以手書回之,而書中又皆鄙靡之辭,而致張生惑之,而至於感帨驚厐,而後始以端服儼容,大數責之,而後拒之?如是者,我甚惑焉。如曰:相國之女也,春風之所未得吹,春日之所未得曬也,不祥之言,胡為來哉,是安得不驚?驚矣,安得不怒?則夫張生之簡之于雙文,其非胡為之來也明甚,此紅娘於前夜聽琴之隔窗而實親聞之者也。如曰:聽琴之隔窗之眷眷子張生也,內戢其恩也,外慚其負也。人實肉骨子,而道旁置之,我何以為心?若其忽以不祥之言來加於我,則是無禮於我。無禮於我,則是以亂易亂也。其相去也,真幾何矣!是安得而不怒?則我以為誠怒之而不能複與顧之,則執書以鳴于高堂,先痛懲其不令之婢,而後厚酬以立遣之,彼必亦以醜辭之唐突也,而不能以面顏更留,此其策之上也。若猶未忍其德也者,則毀書而掩閨薄治其婢,而其事且容隱而寢閣之。《詩》亦有之;「無忘大德,而思小怨。」此亦策之萬無奈何者也。如之何而顧乃有複寄手書之事?如曰:必欲數之,則能絕之;不數之,其終未必能絕之;必欲面數之,則能絕之;不面數之,彼婢之肯為彼持書以來者,必不肯為我痛切而陳也。則天下固無中表之兄,又屬異派,又新有其婚姻之言,又其間連日正多參差,又彼方以淫泆之語來相勾引,而我則反復招之夤夜深入以受我之面數者也。且語有之曰「言為心聲」。我今觀其盛怒之時,而又能為婉麗之章,其聲嘽以緩,是果為何心之所感哉。抑我徒以人之無禮,故不得不一數之焉耳,而今我則命之逾牆以入以就數,數畢而仍命之逾牆以出以改過,天下之有禮,又新有如是之事乎哉?曰:然則雙文之有是舉也,其奈何?曰:雙文,天下之至尊貴女子也;雙文,天下之至有情女子也;雙文,天下之至靈慧女子也;雙文,天下之至矜尚女子也。雙文先以尊貴之故,而於大族所有之群從昆弟,以至戚黨僚吏之間之所往來,而既見之夥矣,如昔王氏所稱「阿大中郎」,「封胡遏末」之徒,是即不無一二,然初未有如張生其人焉者。一旦忽睹天壤之間而又有張生其人,此其照眼動心,方極不可奈何,誠亦何意出於慈母之口,入於嬌女之耳,即又宛然同車攜手、從心適願之言也乎?此天為之,為人為之?此時雙文有情,真將梳新髻,試新裙,唧唧消息,已謂旦暮佳期,蓋自古至今,女兒之快,無有更快于雙文者。而忽然開宴,而忽然賴婚,此則何為也?此真不必張生之以簡來也。即使張生讀書學禮,過為拘謹,終亦不以簡來,而雙文實且欲以簡往。我於何知之?我於聽琴之夜知之。不聞其有【綿搭絮】之辭曰:「一層紅紙,幾眼疏欞,又不隔雲山萬重,怎得人來信息通?」此豈非欲寄簡之言哉!抑不寧惟是而已。前此猶為初酬韻之後,未許婚之前也。不聞其有【鵲踏枝】之辭曰:「兩首新詩,一段回文,誰做針兒將線引,向東鄰通一殷勤?」此已非欲寄簡之言哉!夫雙文而方將自欲寄簡,而適猶未及,然則其于張生,今日之簡之寄,是最樂也,是日夜之所望而不得見也,是開而讀,讀而卷,卷而又開,開而又卷,至於紙敝字滅,猶不能以釋然於手者也。其如之何而有勃然大怒之事?夫雙文之勃然大怒,則又雙文之靈慧為之也。其心以為張生真天下之才子。夫使張生非真天下之才子,而我奈之何於彼乎傾倒則至於如是之甚哉?然而其心默又以為身為相國千金貴女,其亦可以才子之故,而一時傾倒遂至於是也。即我自以才子之故,而一時傾倒不免遂至於是,其未可令餘一人,得聞我則遂至於是也。是故雙文之欲簡張生,何止一日之心,然而目顧紅娘則遂己焉;又目顧紅娘則又遂己焉。乃至屢屢目顧紅娘則屢屢皆遂己焉。此無他,天下亦惟有我之心則張生之心也,張生之心則我之心也。若夫紅娘之心,則何故而能為張生之心?紅娘之心既無故而不能為張生之心,然則紅娘之心何故而能為我之心?故夫雙文之久欲寄簡,而終於紅娘礙之者,彼誠不欲以兩人一心之心,旁吐于別自一心之人也;故雙文之久欲寄簡,而獨於紅娘礙之者,彼誠不欲令竊窺兩人之人,忽地得其于別自一心之人也;無何一朝而深閨之中,妝盒之側,而宛然簡在,此則非紅娘為之而誰為之?夫紅娘而既為之,則是張生而既言之矣。夫張生而既言之,則是張生不惜於紅娘之前,遂取我而罄盡言之矣。我固疑之也,其歸而如行不行以行也,如笑不笑以笑也,如言不言以言也。昔曾未敢彈帳,而今舒手而彈也;昔曾未敢偷看,而今揭簾而看也;曾未敢於我乎輕言,而今儼然謂我「懶懶」也。凡此番是張生罄書言之之後之態甚明明也。夫以我為千金貴人,下臨一小弱青衣,顧獨不能遂示之以我之心哉。我亦徒以此態之不可以堪,故且自忍而至於今日,至於今日而不謂此小弱青衣乃遂敢盡至是,然則我甯于張生焉便付決絕都無不可,我其誰能以千金貴人而願甘心於是也耶!蓋雙文之天性矜尚又有如此,然而其于張生則必不能以真遂付之決絕也。豈惟不能付之決絕而已,乃至必不能以更遲一日二日不見之也,取筆力疾而書之,而題之,而封之,而手自授之,謾之曰:我欲其勿更出此,則固並非欲其不更出此者也。其詩具在,詩曰:「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欲人勿更出此,則其謂固當如是者乎?且一詩之不足,而又有其題,題曰「月明三五夜」。欲人勿更出此,則固當詩之不足,而又題之者乎?蓋雙文有情,則既謂人之有情皆如我也;而雙文靈慧,則又謂人之靈慧皆如我也。夫我之大怒,頃者實惟不可向邇,我則計紅娘是必訴之者也。又我授書之言,頃者實惟致再致三囑云:勿更出此。我則又計紅娘是必又述之者也。夫張生而知我之大怒,至於不可向邇且如此,又聞我授書之言致再致三囑云:「勿更出此」又如此,然則啟書而讀,而又見其中云云,我意其驟焉雖驚,少焉雖疑,姑再思焉,其誰有不快然大悟也者。夫張生快然大悟,而疾卷書而袖之,更多詭作諮嗟而漫付之,敬謝紅娘而遣還之,然後或坐或臥而徐待之,待至深更而悄焉赴之。彼為天下才子,何至獨不能作三翻手、三豎指,如崔千牛之於紅綃妓之事哉?今也不然,更未深,人未靜,我方燒香,紅娘方在側,而突如一人則已至前。夫更未深,人未靜,我方燒香,紅娘方在側,而突如一人則已至前,則是又取我詩於紅娘前,不惜罄盡而言之也。此真雙文之所決不料也,此真雙文之所決不肯也,此真雙文之所決不能以少耐也。蓋雙文之尊貴矜尚,其天性既有如此,則終不得而或以少貶損也。由斯以言,而鬧簡豈雙文之心,而賴簡尤豈雙文之心,而讀《西廂》者不察,而總漫然置之。夫天下百曲千曲萬曲,百折千折萬折之文,即孰有過於《西廂·賴簡》之一篇,而奈何不縱心尋其起盡,以自容與其間也哉?《西廂》如此寫雙文,使真是不慣此事女兒也。夫天下安有既約張生而尚瞞紅娘者哉。真寫盡又嬌稚,又矜貴,又多情,又靈慧千金女兒,不是洛陽對門女兒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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