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長慶集卷十二律詩

卷十二律詩

　　▼酬盧秘書（並序）

　　予自唐歸京之歲〔自唐州從事還京〕，秘書郎盧拱作喜遇白贊善學士詩二十韻，兼以見貽。白時酬和先出，予草蹙未暇皇頻有致師之挑，故篇末不無憤辭。其次用本韻，習然也。

　　偶有沖天氣，都無處世才。
　　未容榮路穩，先蹋禍機開。
　　分久沉荊掾，慚經廝柏台。
　　理推愁易惑，鄉思病難裁。
　　夜伴吳牛喘，春驚朔雁回。
　　北人腸斷送，西日眼穿隤。
　　唯望魂歸去，那知詔下來。
　　涸魚千丈水，殭燕一聲雷。
　　幽匣提青鏡，衰顏拂故埃。
　　夢雲期紫閣，厭雨別黃梅。
　　親戚迎時到，班行見處陪。
　　文工猶畏忌，朝士絕嫌猜。
　　新識蓬山傑，深交翰苑材。
　　連投珠作貫，獨和玉成堆。
　　劇敵徒相軋，羸師亦自媒。
　　磨礱刮骨刃，翻擲委心灰。
　　恐被神明哭，憂為造化災。
　　私調破葉箭，定飲搴旗杯。
　　金寶潛砂礫，芝蘭似草萊。
　　憑君毫髮鑒，莫遣翳莓苔。

　　▼見人詠韓舍人新律詩，因有戲贈

　　喜聞韓古調，兼愛近詩篇。
　　玉磬聲聲徹，金鈴個個圓。
　　高疏明月下，細膩早春前。
　　花態繁於綺，閨情軟似綿。
　　輕新便妓唱，凝妙入僧禪。
　　欲得人人伏，能教面面全。
　　延之苦拘檢，摩詰好因緣。
　　七字排居敬，千詞敵樂天。①
　　殷勤閒太祝②，好去老通川。③
　　莫漫裁章句，須饒紫禁仙。

　　〔①侍禦八兄能為七言絕句，贊善白君好作百韻律詩。〕
　　〔②張君籍〕
　　〔③自謂。〕

　　▼奉和權相公行次臨闕驛，逢鄭僕射相公歸朝，俄頃分途，因以奉贈詩十四韻

　　帝下赤霄符，搜求造化爐。
　　中台歸內座，太一直南都。
　　黃霸乘軺入，王尊叱馭趨。
　　萬人東道送，六纛北風驅。
　　棧閣才傾蓋，關門已合繻。
　　貫魚行邐迤，交馬語踟躕。
　　去速熊羆兆，來馳虎豹夫。
　　昔憐三易地，今訝兩分途。
　　別路環山雪，離章運寸珠。
　　鋒鋩斷犀兕，波浪沒蓬壺。
　　區宇聲雖動，淮河孽未誅。
　　將軍遙策畫，師氏密籲謨。
　　漢上壇仍築，褒西陣再圖。
　　公方先二虜，何暇進愚儒。

　　▼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並序）

　　元和十年三月二十五日，予司馬通州。二十九日，與樂天于鄠東蒲池村別，各賦一絕。到通州後，予又寄一篇。尋而樂天貺予八首。予時瘧病將死，一見外不復記憶。十三年，予以赦當遷，簡省書籍，得是八篇，吟歎方極。適崔果州使至，為予致樂天去年十二月二日書。書中寄予百韻至兩韻，凡二十四章。屬李景信校書自忠州訪予。連床遞飲之間，悲吒使酒，不三兩日，盡和去年已來三十二章皆畢，李生視草而去。四月十三日，予手寫為上下卷，仍依次重用本韻，亦不知何時得見樂天，因人或寄去。通之人莫可與言詩者，唯妻淑在旁知狀。
　　〔其本卷尋時於峽州面付樂天，別本都在唱和卷中，此卷唯五言大律詩二首而已。〕

　　我病方吟越，君行已過湖。①
　　去應緣直道，哭不為窮途。
　　亞竹寒驚牖，空堂夜向隅。
　　暗魂思背燭，危夢怯乘桴。②
　　坐痛筋骸憯，旁嗟物候殊。
　　雨蒸蟲沸渭，浪湧怪睢盱。
　　索綆飄蚊蚋，蓬麻甃舳艫。
　　短簷苫稻草，微俸封漁租。
　　泥浦喧撈蛤，荒郊險鬥貙。
　　鯨呑近溟漲，猿鬧接黔巫。
　　芒屩泅牛婦，了頭蕩槳夫。
　　酢醅荷裹賣，醨酒水淋沽。③
　　舞態翻鸜鵒，歌詞咽鷓鴣。
　　夷音啼似笑，蠻語謎相呼。
　　江郭船添店，山城木豎郛。
　　吠聲沙市犬，爭食墓林烏。
　　獷俗誠堪憚，妖神甚可虞。
　　欲令仁漸及，已被瘧潛圖。
　　膳減思調鼎，行稀恐蠧樞。
　　雜蓴多剖鱔，和黍半蒸菰。
　　綠糭新菱實，金丸小木奴。④
　　芋羹真暫淡，䶉⑤炙漫塗蘇。
　　炰鱉那勝羜，烹鯄只似鱸。⑥
　　楚風輕似蜀，巴地濕如吳。
　　氣濁星難見，州斜日易晡。
　　通宵但雲霧，未酉即桑榆。⑦
　　瘴窟蛇休蟄，炎溪暑不徂。
　　倀魂陰叫嘯，鵩貌晝踟躕。
　　鄉里家藏蠱，官曹世乏儒。
　　斂緡偷印信，傳箭作符繻。
　　椎髻拋巾幗，鑹刀代轆轤。
　　當心鞙銅鼓，背弝射桑弧。⑧
　　豈複民甿料，須將鳥獸驅。
　　是非渾並漆，詞訟敢研朱。
　　陋室鴞窺伺，衰形蟒覬覦。
　　鬢毛霜點合，襟淚血痕濡。
　　倍憶京華伴，偏忘我爾軀。⑨
　　謫居今共遠，榮路昔同趨。
　　科試銓衡局，衙參典校廚。⑩
　　月中分桂樹，天上識昌蒲。
　　應召逢鴻澤，陪遊值賜酺。
　　心唯撞衛磬，耳不亂齊竽。⑾
　　海岱詞鋒截，皇王筆陣驅。
　　疾奔淩騕褭，高唱軌吳歈。
　　點檢張儀舌，提攜傅說圖。
　　擺囊看利穎，開頷出明珠。
　　並取千人特，皆非十上徒。
　　白麻雲色膩，墨詔電光粗。
　　眾口貪歸美，何顏敢妬姝。
　　秦台納紅旭，酆匣洗黃壚。
　　諫獵寧規避，彈豪詎囁嚅。
　　胏肝憎巧曲，蹊徑絕縈迂。
　　誓遣朝綱振，忠饒翰苑輸。⑿
　　驥調方汗血，蠅點忽成盧。
　　遂謫棲遑掾，還飛送別盂。
　　痛嗟親愛隔，顛望友朋扶。
　　狸病翻隨鼠，驄羸返作駒。
　　物情良狥俗，時論太誣吾。
　　瓶罄罍偏恥，松摧柏自枯。
　　虎雖遭陷穽，龍不怕泥塗。⒀
　　重喜登賢苑，方欣佐伍符。⒁
　　判身入矛戟，輕敵比錙銖。
　　馹騎來千里，天書下九衢。
　　因教罷飛檄，便許到皇都。⒂
　　舟敗罌浮漢，驂疲杖過邘。
　　郵亭一蕭索，烽堠各﨑嶇。
　　饋餉人推輅，誰何吏執殳。
　　拔家逃力役，連鏁責逋誅。
　　防戍兄兼弟，收田婦與姑。
　　縑緗工女竭，青紫使臣紆。
　　望國參雲樹，歸家滿地蕪。
　　破窗塵𡋯𡋯⒃，幽院鳥嗚嗚。⒄
　　祖竹藂新筍，孫枝壓舊梧。
　　晩花狂蛺蝶，殘蒂宿茱萸。
　　始悟摧林秀，因銜避繳蘆。
　　文房長遣閉，經肆未曾鋪。
　　鵷鷺方求佀，鴟鳶已嚇雛。
　　徵還何鄭重，斥去亦須臾。
　　迢遞投遐徼，蒼黃出奧區。
　　通川誠有咎，湓口定無辜。⒅
　　利器從頭匣，剛腸到底刳。
　　熏蕕任盛貯，稊稗莫超踰。
　　公幹經時臥，鐘儀幾歲拘。
　　光陰流似水，蒸瘴熱於爐。
　　薄命知然也，深交有矣夫。
　　救焚期骨肉，投分刻肌膚。⒆
　　二妙馳軒陛，三英詠袴襦。⒇
　　李多嘲蝘蜓，竇數集蜘蛛。㈠
　　數子皆奇貨，唯予獨朽株。
　　邯鄲笑匍匐，燕蒯受揶揄。
　　懶學三閭憤，甘齊百里愚。
　　耽眠稀醒素，憑醉少嗟籲。
　　學問徒為爾，書題盡已於。
　　別猶多夢寐，情尚感凋枯。
　　近喜司戎健，尋傷掌誥徂。㈡
　　士元名位屈，伯道子孫無。
　　舊好飛瓊翰，新詩灌玉壺。
　　幾催閒處泣，終作苦中娛。
　　廉藺聲相讓，燕秦勢豈俱。
　　此篇應絕倒，休漫捋髭須。㈢

　　〔①元和十年閏六月至通州，染瘴危重，八月聞樂天司馬江州。〕
　　〔②此後每聯之內，半述巴蜀土風，半述江鄉物產。〕
　　〔③巴民造酒如淋醋法。〕
　　〔④巴橘酸澀，大如彈丸。〕
　　〔⑤音留食竹根鼠。〕
　　〔⑥通州俗以鯄魚為膾。〕
　　〔⑦此後並言巴中風俗。〕
　　〔⑧巴民盡射木弓，仍于弓左安箭。〕
　　〔⑨此後並言與樂天同科共遊處等事。〕
　　〔⑩書判同年，校正同省。〕
　　〔⑾此後並言同應制時事。〕
　　〔⑿元和四年為監察禦史，樂天為翰林學士。〕
　　〔⒀此已上並述五年貶掾江陵，樂天亦遭罹謗鑠。〕
　　〔⒁九年，樂天除太子贊善，予從事唐州也。〕
　　〔⒂十年春，自唐州詔予召入京。〕
　　〔⒃音孛，塵起也。〕
　　〔⒄此已下並言靖安裡無人居，觸目荒涼。〕
　　〔⒅三月，稹之通州，八月，樂天之江州。〕
　　〔⒆本題雲寄灃州李十舍人果州崔二十二員外開州韋大員外通州元九侍禦庾三十三補闕杜十四拾遺李二十助教竇七校書兼投吊席八舍人。〕
　　〔⒇庾三十三、杜二十四並居北省，李十一、崔二十二、韋大各典方州。〕
　　〔㈠李二十雅善歌詩，固多詠物之作。竇七頻改官銜，屢有蜘蛛之喜。〕
　　〔㈡今日得樂天書，六年聞席八歿。〕
　　〔㈢樂天戲題篇末云：此篇擬打足下寄容州詩，故有戲譽。〕

　　▼和樂天送客遊嶺南二十韻〔次用本韻〕

　　我自離鄉久，君那度嶺頻。
　　一杯魂慘澹，萬里路艱辛。
　　江館連沙市，瀧船泊水濵。
　　騎田回北顧，銅柱指南鄰。
　　大壑浮三島，周天過五均。
　　波心踴樓閣，規外布星辰。①
　　狒狒穿筒格，猩猩置屐馴。②
　　貢兼蛟女絹，俗重語兒巾。③
　　舶主腰藏寶④，黃家砦⑤起塵。
　　歌鐘排象背，炊爨上魚身。⑥
　　電白雷山接，旗紅賊艦新。
　　島夷徐市種，廟覡趙佗神。
　　鳶跕方知瘴，蛇蘇不待春。
　　曙潮雲斬斬，夜海火磷磷。⑦
　　冠冕中華客，梯航異域臣。
　　果然⑧皮勝錦，吉了⑨舌如人。
　　風黖秋茅葉，煙埋曉月輪。
　　定應玄發變，焉用翠毛珍。
　　句漏沙須買，貪泉貨莫親。
　　能傳稚川術，何患隱之貧。

　　〔①交廣間，南極浸高，北極淩低，圓規度外，星辰至眾，大如五曜者數十，皆不在星經。〕
　　〔②郭璞云：狒狒，交廣山谷間有之。南人俗法，嘗用竹筒穿臂以受之。狒狒執臂輒笑，笑則唇蔽兩目，人因自筒中出手，以釘釘之於樹。猩猩嗜酒好屐，南人嘗以美酒置於其所，且排十數屐。猩猩見之，驟相謂曰：吾既就擒矣。然而漸飲至醉，醉則穿破屐而行。既不能去，相與泣而見獲。故吳都賦曰：猩猩啼而就擒，狒狒笑而被格。蓋為此。〕
　　〔③南方去京華絕遠，冠冕不到，唯海路稍通。吳中商肆多榜云：此有語兒巾子。〕
　　〔④南方呼波斯為舶主，胡人異寶，多自懷藏，以避強丐。〕
　　〔⑤音柴之去聲，南夷之區落。〕
　　〔⑥夷民大陳設，則巨象背上作樂，大魚出浮，身若洲島。海人泊舟於旁，因而炊爨其上，魚不之覺。〕
　　〔⑦海水夜擊之，則盡如火，蓋陰火潛然之謂也。〕
　　〔⑧猿屬。〕
　　〔⑨鳥名。〕

　　▼獻滎陽公詩五十韻（並序）

　　啟：
　　今月十七日，公會儒於便廡，稹亦謬容末席。公出《棠樹》之首章，且識其目曰：「客有前進士韋、張，在宋來會學，由我而下，聯為五言以美之。」諸生怗怗竦竦，各盡詞以獻公。公則舉其摧敵，推案析理，次至數聯，應若前定。諸儒有不安者，隨為刮削，變嫫為妍，不廢暮而珠貫成就，瑕不可掩者，稹六聯耳。退而自咎，且盛公之所為，因而次用所聯「翩賢」等五十一字合為一詩，止詠公之詞業力翰，洎生徒學校之事而已也。其於勳位崇懿在國籍族地清甲編世家，政事德美播謳謠，儉仁慈愛被親戚，非小儒造次之所盡。大凡受褊狹者，不可以語大，持杯棬而承澍雨，自滿而止，又安能測其霶霈之所至哉？惶恐無任，俯伏待罪，謹以啟陳不宣。
　　謹啟。

　　鄭驛騎翩翩，丘門子弟賢。
　　文翁開學日，正禮騁途年。①
　　駿骨黃金買，英髦絳帳延。
　　趨風皆蹀足，侍坐各差肩。
　　解榻招徐穉，登樓引仲宣。
　　鳳攢題字扇，魚落講經筵。
　　盛氣河包濟，貞姿嶽柱天。
　　皋夔當五百，鄒魯重三千。
　　科鬥翻騰取，關睢教授先。②
　　篆垂朝露滴，詩綴夜珠聯。
　　逸禮多心匠，焚書舊口傳。
　　陳遵修尺牘，阮瑀讓飛箋。
　　中的顏初啟，抽毫踵未旋。
　　森羅萬木合，屬對百花全。
　　詞海跳波湧，文星拂坐懸。
　　戴馮遙避席，祖逖後施鞭。
　　西蜀淩雲賦，東陽詠月篇。
　　勁芟鼇足斷，精貫虱心穿。
　　浩汗神彌王，颻揚興欲仙。
　　冰壺通皓雪，綺樹眇晴煙。
　　驅駕雷霆走，鋪陳錦繡鮮。
　　清機登穾奧，流韻溢山川。
　　墨客膺潛服，談賓膝誤前。
　　張鱗定摧敗，折角反矜憐。
　　句句推瓊玉，聲聲播管弦。
　　纖新撩造化，澒洞斡陶甄。
　　衛磬琤鍧極，齊竽僭濫偏。
　　空虛慚炙輠，點竄許懷鉛。
　　憊色秋來草，哀吟雨後蟬。
　　自傷魂慘沮，何暇思幽玄。③
　　喜到樽罍側，愁親幾案邊。
　　菁華知竭矣，胏腑尚求旃。
　　抵滯渾成醉，徘徊轉慕膻。
　　老歎才漸少，閒苦病相煎。
　　瓦礫難追琢，芻蕘分棄捐。
　　漫勞成懇懇，那得美娟娟。
　　拙劣仍非速，迂愚且異專。
　　移時停筆硯，揮景乏戈鋋。
　　儀舌忻猶在，舒帷誓不褰。
　　會將連獻楚，深恥謬游燕。
　　蒲有臨書葉，韋充讀易編。
　　沙須披見寶，經擬帶耕田。
　　入霧長期閏，持朱本望研。
　　輪轅呈曲直，鑿枘取方圓。
　　呼吸寧徒爾，沾濡豈浪然。
　　過簫資響亮，隨水漲淪漣。
　　惜日看圭短，偷光恨壁堅。
　　勤勤雕朽木，細細導蒙泉。
　　傳癖今應甚，頭風昨已痊。
　　丹青公舊物，一為變蚩妍。

　　〔①張秀才正謩，滎陽公首薦登第也。〕
　　〔②滎陽公寮吏生徒受詩有百數。〕
　　〔③稹病瘧二年，求醫在此，滎陽公不忍歸之瘴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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