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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遺 雜論二篇


  為治論

  夫修先王之法度,而先之以篤好力行之義以成其化,則其體雖大,四海九州雖廣,其治不難至也。不先之以篤好力行之義,則雖有良法不能行。不守之以法度之具,則雖有篤好之能,至與兩者之皆廢。則其體雖小,其去人雖近,有不能集於治者。

  或謂:先王之法度去今千有餘歲,不可行也。夫修先王之法度,非必服古衣冠,乘車出入,席地而坐,用俎豆之器、儷皮之聘,然後為治也。複農于田,複士於學,複官於職,複兵於耕,複佛老於無,以正民之業,制禮節用以養民之財,修仁義之施以教民之俗,先王之法度,大者不過乎此。而因今之器,順今之變以行之,歸之乎不失其所為之本,不務其末而已,時之相去雖萬歲可行也。

  楚漢陳隋之際,天下爭于戰攻,人之在者少矣,耕之廢孰有甚於此時?而文帝、太宗能養之以少求廣愛之思,誘之以自然之勢,則數歲之間,耕者有餘食,然則農非不可複于田也。

  秦既焚書冊,絀禮義,絕天下之學,未有酷於此時,而漢武以來立學校,專之以經,勵之以行,其制未可謂備也。其中間又或存或熄,然而士皆蒸薰漸漬,至於東漢之日,懷道德、救衰微之君子皆由大學而出,然則士非不可以複於學也。

  秦、隋之亡,在位者皆不稱其任,人才之不見,未有甚於此時也。及漢、唐受命,高祖、太宗設百職之員,充其選者皆向時之士,非借才於異世也。用變業而示之,則人人自奮,爭出其才,求將相則得將相,求百執事則得百執事之才,欲除敝則敝革,欲修政則政舉,無求而不得,無為而不成。由是觀之,顧所以厲之而所以用之如何耳。漢武之末,綱紀大壞矣,官之耗亂未有甚於此時也。及宣帝總核名實,信賞必罰,而公卿百官皆稱其職,然則官非不可複其職而使也。

  隋唐之際,無井田之法千有餘歲,兵之易農未有久於此時。天寶之後,將立於軍二百餘年。而至周,天子又軍中之所立。天下之勢劫於兵之驕,患於兵之不可用,未有極於此時。而太宗能開府設衛,則兵歸於田。世宗能誅其奔軍之將,則行師四方無不如其意者。然則兵非不可複於耕而使也。

  武宗之時,佛入中國千年,人之相化,家酣而戶溺矣。然而一朝去之,受冠帶而為民者幾五十萬,曾無一人之阻,然則佛老非不可複於無也。

  魏、唐之際,毛玠、楊綰之勢耳,然而變千歲之奢,不旋日而效,然則何患乎制禮節用之不可行也。

  秦、隋之後,滅廉恥、捍文網,未有如此之熟爛也。然而文帝、太宗一日變之,則人人自厚,大臣至恥言人過,百姓至不煩于刑,然則何患乎仁義之不可施、俗之不可變也。

  凡吾之欲行者,此各引一端,崇其所善,擇之而未精,為之而未詳,然而亦各隨其小大深淺而如其計,見其效。茍有大有為之心,則知明先王之法度而用之,先之以篤好力行之義以成其化,其說非迂,其道易行也。

  昔秦設首功之科,驅人於敵場,非傷即死然,而士皆靡然樂鬥而喜戰,此豈徒畏法哉?以秦之篤好力行之以移其俗也。今為治不改其業,不違其欲,所行者常禮,所為者常道,謹其節文而尊其行,養之以學校,而率之以身行,示之以所好惻怛懇誠之心,其亦孰有不從而勸者乎?且民之生不見先王之法度,不聞其教而日習於今之俗,故不能無惡也。使皆粲然日見恭儉之節、仁義之施,曉然皆知其行之易成,其物之易足,上之所好之在此也,則亦何為而不率乎古之人?

  得其時、推此道以行於天下者,唐、虞、禹、湯、文、武之君,皋、夔、益、稷、伊尹、太公、周公之臣是也。不得其時,守此道以俟後世者,孔孟是也。其法已行,其效已見,告後之人使取而則之者,六經是也。然而士之欲有為者,言之欲切而反疏,行之欲通而反泥,遂若不可以為者,何也?昔周之衰,諸子之徒散之諸侯,管、晏、孫、吳、申、商之徒是也。諸侯用之,或伯或強,儀、秦之說至傾覆也,亦安中國者各十餘年,彼豈不效見於一時哉?然而孔子惡其小,曾子恥其卑,至於孟子,尤獨患之,何也?蓋以其非盡愛人之意,非極於治人之體,非醇於教人之法,非備於防人之具,為之以亟而見於事者陋,歐之以勢而強于民者薄,偷合于諸侯而用,焉可也?本之以先王之法度,推之以化導之方,則彼惡足以論乎?

  今其為失固已明矣,非必過人之智而後知也。天下之士固盡學於孔子矣,而欲有為者複不能自信,此亦千歲以來學者之患也。何哉?世之學孔子者,讀書求治亂之際,未嘗不知其治由先王之道,其亂由後世之失也。欲有為于當世,莫若推其所學於孔子,而知者力行之,就其所以為治亂之故,其於公事最切,而于計最通也。而先王之道,有非俗之所能就;後世之失,有非俗之所能去。方其勢牽於上下也,不能去之而不茍,一則僕僕焉而求進其說,一則樂其與之合而自小也。於是則寧貶道而隨其失,不從先王而從近世,至不勝其弊也。欲治人之所為者反病之,欲正人而自我者反違之,其為之以亟,其歐之以薄,舉其一,遺其二,急其末,忘其本,一切不異于諸子之為,又從而為說,曰近俗而易行者,尚無可奈何,安能以迂遠之道為?嗚呼!何其惑也。

  夫所為者得,固可以救其失,所行者大,固可以兼其小,未有所為者失而其效反得,所行者小而其至反大。此所謂言之欲切而反疏,行之欲通而反泥也。為此者有原講之而不明,守之而不固,汲汲乎欲有為者,固不可以為者是也。使其得君矣,則先王之法度,其說非高,其具甚易,何顧而為彼乎?孔子于周之末世,守二帝三王之道而不茍,孟子亦於其後守孔子之道而不茍。二子者,非不欲有為也,知不本先王之法度則不可以行,不得可為之勢則不可以行,不得可為之勢則不可以強通。故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又曰可以進則進,可以止則止。守之以終身,傳之以待後之學者,此二子之見所以異於眾也。

  故閭巷之匠,規矩指畫不可以非,不可以茍作而妄從,雖不用於世,其法度猶存,其為技猶良者,天下之知為匠者也;規矩指畫既非矣,茍作而妄從矣,雖用於世,其法度已亡,其為技已卑者,天下之賤工也。天下之士亦若是自守而不茍者,天下之知為治者也,樂其與之合而自小者,天下之賤士也。天下之知為治者,有不用則非在乎人;天下之賤士有用有不用,非常在乎己。士之欲學聖人之道而仕者,得吾言而考之,其庶矣。〈《南豐曾子固先生集》卷十一〉

  刑賞論

  《書》記皋陶之說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釋者曰:刑疑附輕,賞疑從重,忠厚之至也!夫有大罪者,其刑薄則不必當罪;有細功者,其賞厚則不必當功。然所以為忠厚之至者,何以論之?

  夫聖人之治也,自閨門、鄉黨至於朝廷皆有教,以率天下之善,則有罪者易以寡也;自小者、近者至於遠大皆有法,以成天下之務,則有功者易以眾也。以聖神淵懿之德而為君於上,以道德修明之士而為其公卿百官於下,以上下交修而盡天下之謀慮,以公聽並觀而盡天下之情偽。當是之時,人之有罪與功也,為有司者推其本末以考其跡,核其虛實以審其情,然後告之於朝而加其罰、出其賞焉,則其於得失豈有不盡也哉?然及其罪麗於罰、功麗於賞之可以疑也,以其君臣之材非不足于天下之智,以其謀慮非不通於天下之理,以其觀聽非不周於天下之故,以其有司非不盡於天下之明也。然有其智而不敢以為果有其通,與周與明而不敢以為察也。必曰罪疑矣而過刑,則無罪者不必免也;功疑矣而失賞,則有功者不必酬也。於是其刑之也,甯薄而不敢使之過;其賞之也,寧厚而不敢使之失。

  夫先之以成教以率之矣,及其有罪也,而加恕如此焉;先之以成法以導之矣,及其不功也,而加隆如此焉。可謂盡其心以愛人,盡其道以待物矣,非忠厚之至則能然乎?皋陶以是稱舜,舜以是治其天下。故刑不必察察當其罪;賞不必予予當其功,而天下化其忠,服其厚焉。故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好生之德洽于民心。」言聖人之德至於民者,不在乎其他也。

  及周之治,亦為三宥三赦之法,不敢果其疑,而至其政之成也,則忠厚之教行于牛羊而及於草木。漢文亦推是意以薄刑,而其流也,風俗亦歸厚焉。蓋其行之有深淺,而其見效有小大也,如此,《書》之意豈虛雲乎哉?〈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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