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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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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書一瓻,還書一瓻」,後訛為癡,殊失忠厚氣象。書非天降地出,必因人得之。得而秘之,自示不廣,人亦豈肯以未見者相假?唐杜暹家書末自題云:「清俸買來手自校,子孫讀之知聖道,鬻及借人為不孝。」鬻為不孝可也,借為不孝過矣。然輝手抄書,前後遺失亦多,未免往來於懷。因讀唐子西〔庚〕失茶具說,釋然不復芥蒂。其說曰:「吾家失茶具,戒婦勿求。婦曰:『何也』?吾應之曰:『彼竊者,必其所好也。心之所好,則思得之,懼吾靳之不予也而竊之,則斯人也,得其所好矣。得其所好則寶之,懼其泄而秘之,懼其壞而安置之,則是物也,得其所托矣。人得其所好,物得其所托,複何言哉』?」婦曰:「嘻!是烏得不貧?」輝亦云:「聚而必散,物理之常。父兄藏書,雖恐子弟不讀,讀無所成,猶勝腐爛篋笥,旋致蠧魚之變。」 ◇ 陳亞少卿藏書萬卷,名盡一千餘軸。晩年複得華亭雙鶴及怪石異花,作詩戒其後曰:「滿室圖書雜典《墳》,華亭仙客岱雲根。他年若不和根賣,便是吾家好子孫。」亞死,悉歸他人。 ◇ 造請不避寒暑,誠可譏誚。若下位事上官,朝造夕謁,其可不循等威之分?若初非隸屬,但恃雅素,趑趄日進,懷漫刺俛首,與知客輩,固多不自愛重者,寧使訝其不來,莫使厭其不去,是為知言。 ◇ 放臣逐客,一旦棄置遠外,其憂悲憔悴之歎,發於詩什,特為酸楚,極有不能自遣者。滕子京守巴陵,修岳陽樓,或贊其落成,答以「落甚成,只待憑欄大慟數場」,閔己傷志,固君子所不免,亦豈至是哉! ◇ 張芸叟元豐間從高遵裕辟,環慶出師失律,且為轉運使李察訐其詩語,謫監郴州酒。舟行,以二小詞題岳陽樓: 木葉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斂芳顏。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陽關》。 醉袖撫危欄,天淡雲閑。何人此路得生還。回首夕陽紅盡處,應是長安。 樓上久踟躕,地遠身孤。擬將憔悴吊三閭。自是長安日下影,流落江湖。 爛醉且消除,不醉何如?又看暝色滿平蕪。試問寒沙新到雁,應有來書。 亦豈無去國流離之思,殊覺婉而不傷也。 ◇ 芸叟遷流遠適,歷時三,涉水六,過州十有五。自汴抵郴,所至留連。南京孫莘老、揚州孔周翰、泗州蔣潁叔、江甯王介甫、黃州蘇子瞻、衡州劉貢父,皆相遇焉。說詩攬勝,無複行役之勞。未離江寧日,因送人入京,及同士子數輩飲餞,遊清涼寺。抵暮回,屬營妓數人同舟,宛轉趣賞心亭。未至,聞亭上有散樂聲,逼而詢之,乃府公訝妓籍疏索,俾申劾之。既見共載,野服披猖,但一笑而止。「今日放臣逐客,容如是乎?」一段勝概,宜入畫圖。府公,陳和叔也。 ◇ 碧雲騢者,廄馬也。莊憲太后臨朝,初以賜荊王,王惡其旋毛。太后知之,曰:「旋毛能害人耶?吾不信。」留以備上閑,為禦馬第一。以其吻肉色碧如霞片,故雲。世以旋毛為醜,此以旋毛為貴,雖貴矣,病可去乎? ——梅聖俞不得志于諸公間,乃借此名著書一卷,詆譏慶曆巨公。後葉石林於《避暑錄》嘗辨乃襄陽魏泰所著,嫁之聖俞。其略謂萬有一不至,猶當為賢者諱。蓋亦未免置疑。 邵公濟,康節孫也,亦引聖俞聞範文正公訃詩云:「一出婁更郡,人皆望酒壺。俗情難可學,秦記向來無。貧賤嘗甘分,崇高不解諛。雖然門館隔,泣與眾人殊。」謂為郡以酒悅人,樂奏記納諛,豈所以論文正者?以是又疑真出於聖俞也。輝舊得《碔砆錄》一編,亦若《碧雲騢》,專暴人之短,為人借去不歸。 ◇ 王荊公初見晏元獻,熟視無他語,但云:「能容於物,物亦容矣。」荊公唯唯,退而思之,此語其有所出,或自為之言。後識者謂荊公平日所短,正在于此,何元獻逆知其然耶? ◇ 先人性坦夷,遇事即發,無一毫顧避。親戚有初除從官來見,首詢薦何人自代,答以張安國。先人曰:「不易。薦拔寒素,狀元及第,榮進素定,何待薦也?」退而先人複言:「且如擇婿,但取寒士,度其必貴,方名為知人。若捐高貲,榜下臠狀元,何難之有?」 ◇ 四六應用,所貴翦裁,或屬筆於人,有未然,則嘗通情商確。建康王元樞初以中書舍人權直學士院,除試工部侍郎,仍直院,落「權」字,辭免奏劄,第及起曹,議者疑焉。托一故人草《謝表》,內一聯云:「百工之事,蘭省遽冒於真除;一紮之書,花磚複遵于故步。」王改作散句:「蘭省遽接于英遊,花磚不失于故步。」翦裁固善,然「花磚」宜貼「故步」,上句或謂似稍偏枯。 ◇ 頃年番江初刊成唐子西集,時寓公曲肱熊叔雅來見先人,偶案間置此書,顧輝曰:「曾看否?第九卷第一篇《惠州謝複官表》首雲『始以為夢,既而果然』。語簡而意足,可法也。」退而先人誨輝曰:「前輩觀書不苟簡類如此,雖一覽亦記篇目,後生豈可不勉?」 ◇ 先人嘗從張晉彥覓茶,張答以二小詩: 內家新賜密雲龍,只到調元六七公。 賴有家山供小草,猶堪詩老薦春風。 仇池詩裡識焦坑,風味官焙可抗衡。 鑽余權幸亦及我,十輩遣前公試烹。 時張偶得病,此詩俾其子代書,後誤刊在《於湖集》中。焦坑產庾嶺下,味苦硬,久方回甘。「浮石已幹霜後水,焦坑新試雨前茶。」坡南遷回至章貢顯聖寺詩也。後屢得之,初非精品,特彼人自以為重。「包裹鑽權幸」,亦豈能望建溪之勝? ﹛胡案:張祁,字晉彥。張孝祥之父。﹜ ◇ 輝出疆時,見三節人或攜建茶沿塗備用,而虜中非絕品不顧。蓋榷場客販坌集,且能品第精粗,中下者彼既不售,乃齎以歸。夷狄尚爾,矧中國士大夫好事,宜乎珍尚鑒別,每相誇詡,唯恐汲泉不活,潑乳不多,啜嘗而乏詩情也。自熙寧後,始貴「密雲龍」,每歲頭綱修貢,奉宗廟及貢玉食外,賚及臣下無幾,戚裡貴近丐賜尤繁。 宣仁一日慨歎曰:「令建州今後不得造密雲龍,受他人煎炒不得也出來道我要密雲龍,不要團茶,揀好茶吃了,生得甚意智?」此語既傳播於縉紳間,由是「密雲龍」之名益著。淳熙間,親党許仲啟官麻沙,得《北宛修貢錄》,序以刊行。其間載歲貢十有二綱,凡三等四十有一名。第一綱曰「龍焙貢新」,止五十餘誇,貴重如此,獨遺所謂「密雲龍」,豈以貢新易其名,或別為一種,又居「密雲龍」之上耶?葉石林云:熙甯中,賈青為福建轉運使,取小團之精者為密雲龍,以二十餅為斤,而雙袋,謂之雙角,大小團袋皆緋,通以為賜。密雲龍獨用黃雲。 ◇ 輝家惠山泉石,皆為幾案物。親舊東來,數聞松竹平安信,且時致陸子泉茗盌殊不落莫。然頃歲亦可致於汴都,但未免瓶盎氣。用細沙淋過,則如新汲時,號「拆洗惠山泉。」天臺山竹瀝水,斷竹梢屈而取之盈甕,若雜以他水,則亟敗。蘇才翁與蔡君謨辟茶,蔡茶精,用惠山泉;蘇茶少劣,用竹瀝水煎,遂能取勝。此說見江鄰幾所著《嘉祐雜誌》。果爾,今喜擊拂者,曾無一語及之,何也?雙井因山谷而重,蘇魏公嘗云:「平生薦舉不知幾何人,唯孟安序朝奉歲以雙井一斤為餉。」蓋公不納包苴,顧受此,其亦珍之耶? ◇ 待之以禮,答之以簡,與賓客言,或許是為得體。呂正獻公以翰林學士館伴北使,彼頗桀黠,語屢及朝廷政事。公摘契丹隱密詢之曰:「北朝嘗試進士,出《聖心獨悟賦》,賦無出處,何也?」北使愕然語塞。專對之次,雖曰合修成好,唯恐失其歡心。若彼稍乖恭順,亦宜有以折其萌,俾知有人焉。于交鄰遇客,初無忤也。 ◇ 祖母太夫人,慈聖之後,暇日與子孫譚京都舊事。政、宣間,以戚裡數,值誕皇子,入內稱賀,盛飾群立於露臺,人各許一從婢。起居畢,自殿陛上撒包子及成束金釵金銀,俾眾婢爭奪。或共得彩端,即裂為二,俯拾次,多遺釵珥之屬,殿上觀之為笑樂。有慧捷者,重負而歸,亦有徒手無一物者。時盛暑,以一鍍金錢於禦廊得水一杯,其錫類殊不多,破費隨盡。因歎南渡後不復見此盛事。曹氏分南北宅,祖母北宅也,為武惠燕王五世孫。 ◇ 蕭注,字岩夫,臨江新喻人。臨寧中,上殿奏對罷,上問:「今臣僚中孰貴?」曰:「文彥博。」又問其次,曰:「韓琦。」又問:「王安石如何?」注曰:「牛形人,任重而道遠。」一說裕陵嘗問:「文彥博跛履,韓琦嘶聲,何為皆貴?」注曰:「若不跛履與嘶聲,陛下不得而臣。」又問:「朕如何?」注曰:「龍鳳之姿,天日之表,臣無得而言。」又問:「卿如何?」注曰:「陛下以為貴則貴矣,以為賤則賤矣。」注累任邊要,以知人自許。上曰:「聞卿有袁、許之學。」因問韓絳、王安石、馮京。注曰:「安石牛耳虎頭,視物如射,意行直前,敢當天下大事,然不如絳得和氣多,惟和氣能飬萬物。京得五行之秀,遠之若可愛,近之若廉隅。」見本傳。 ◇ 近時州郡皆修圖志,志之詳略,系夫編摩者用力之精粗。揚州為淮甸一都會,自唐已名繁盛。向有王觀通叟,考古驗今,摭事千餘條,效《汴都》以為賦,今館中及揚州有本。輝每謂建康六朝故都,又為代邸興王之地,亦應揄揚以亞雅頌。雖聞江甯尉崔禮者嘗有此作,而文不足起其事,後未有繼之者。輝嘗言于故人王錫老,深以為然,且有此意。未幾,錫老去為潭州之志。 ◇ 世謂雁為孤而不曰雙,燕曰雙而不曰孤,以雁屬乎陽,燕麗乎陰,陽數奇,陰數偶故也。然常言「雁序」「雁行」,蓋亦有時而不孤。燕雖有「於飛」之語,古今賦詠何嘗必及於雙?曰孤曰雙,豈止以奇偶言之耶? ◇ 承平時,兩學作成之盛,不但英材輩出,為國之華,群居燕處,雖一時謔浪之語,人皆喜聞而樂道之。嘗見前輩說數事:元祐間,敏求齊有治《春秋》陳生,與宋門一娼狎。一日,會飲于曹門,因用《春秋》之文題於壁曰:「春正月,會吳姬于宋。夏四月,復會于曹。」有繼其文戲之曰:「秋饑,冬大雪,公薨。」其意以謂財匱當有饑寒之厄也。此固知非典語,亦切中後生泆游迷而不返之病。 ◇ 紹聖丁醜,章持魁南省時,有詩:「何處難忘酒,南宮放榜時。有才如杜牧,無勢似章持。不取通經士,先收執政兒。此時無一盞,何以展愁眉?」紹興間,秦伯暘魁多士,汪彥章啟賀其父,以「南宮進士」對「東閣郎君」,尚疑為譏已,其敢顯斥如前之詩乎?韓持國〔維〕寶元間偕兄弟應進士舉,預南省奏名,而下第士子有「韓家四子連名」之嘲,蓋以其父忠憲公見在政路也。時殿試尚黜落,有司因故黜之。公後遂不複試,而兄弟皆再登第。故潞公薦公,謂南省曾預高薦,繼曆內外制,知貢舉,至登門下省,不更賜出身。初亦召試玉堂,不就。公之五世孫元吉尚書特書此于《桐陰舊話》甚詳。貴遊子弟,當考其素業,不應例待以膏梁。唐李德裕初不繇科甲顯。 ◇ 元豐間,駕往國子監,出起居,有旨人賜酒二升。諸齋往往置以益之,曰:「奉聖旨得飲。」遂自肆,致有乘醉登樓擊鼓者。因是遇賜酒即拘賣,以錢均給。以是知自昔國學有酒禁也。 ◇ 輝頃在泰州,偶倭國一舟飄泊在境上,一行凡三二十人,至郡館穀之。或詢其風俗,所答不可解。旁有譯者,乃明州人,言其國人遇疾無醫藥,第祼病人就水濱,杓水通身澆淋,面四方,呼其神,誠禱即愈。婦女悉被發,遇中州人至,擇端麗者以薦寢,名「度種。」他所雲,譯亦不能曉。後朝旨令津置至明州,趁便風以歸。 ◇ 長沙匠者造茶器極精緻,工直之厚等所用白金之數,士夫家多有之,置幾案間,但知以侈靡相誇,初不常用也。司馬溫公偕范蜀公遊嵩山,各攜茶往,溫公以紙為貼,蜀公盛以小黑合。溫公見之,驚曰:「景仁乃有茶器。」蜀公聞其言,遂留合與寺僧。茶宜錫,竊意若以錫為合,適用而不侈,貼以紙,則茶味易損,豈亦出雜以消風散意,欲矯時弊耶?邵氏聞見錄云:溫公嘗同范景仁登嵩頂,由轘轅道至龍門,涉伊水至香山,憩石樓,臨八節灘,凡所經從,多有詩什,自作序曰遊山錄。攜茶遊山,當是此時。 ◇ 張芸叟云:呂申公名知人,故多得於下僚。家有茶羅子,一金飾,一銀,一棕欄。方接客,索銀羅子,常客也;金羅子,禁近也;棕欄,則公輔必矣。家人常挨排於屏間以候之。申公,溫公同時人,而待客茗飲之器,顧飾以金銀分等差,益知溫公儉德,世無其比。 ◇ 史傳褒貶,成是敗非,其來有素。人之行孰先於孝悌?項羽欲烹太公,漢高祖發「分羮」之言,其于孝也何有?唐太宗以藩王奪長嫡,推刃同氣,其于悌也何有?脫使項羽、建成有分羮推刃之惡,史冊何以書之?特高祖、太宗功勝於德耳。 ◇ 建炎兵興日,帥臣許辟置幕屬,既素為知己,其于籌畫,禆助惟多。今惟四川制帥如故事,他皆命於朝。賓主邈不通情,殆與郡縣官等。閫寄兵謀,無從諮訪,川泳雲飛,豈複有相得之樂?緩急利害既不相及,相忘於江湖宜也。太原名小朝廷,蓋以得客之多。範文正公亦有言:「幕府辟客,須可為己師者乃辟之,雖朋友亦不可辟。蓋為我敬之為師,則心懷尊奉,每事取法,庶于我有益耳。」龐莊敏守鄆守並,皆辟司馬溫公為通判,羅致大賢佽助,一時皆然。 ◇ 韓魏公門人有擊關夜出者,閽吏不得賂,詰旦以鎖損訴於公。公曰:「鎖不堪用,付市買修來。」滕達道為範文正公客,公鎮南陽,每宴客,達道必出追妓,文正雖不樂,終不禁也。時謂非二公之賢,豈容不拘小廉曲謹之士。前哲寬厚類如此,是亦報杜書記平安之義。 ◇ 唐內人墓謂之「宮人斜」。〔宮人斜見宋次道《春明退朝錄》。〕四時遣使祭之。「唯應四仲祭,使者暫悲嗟。」令狐楚詩也。 「荒涼城南奉先寺,後宮美人官葬此。 角樓相望高起墳,草間栢下多石人。 秩卑埋骨不作塚,青石浮屠當丘壟。 家家墳上作享亭,朱門相向無人聲。 樹頭土梟作人語,月黑風悲鬼揺樹。 宮中養女作子孫,年年犢車來做主。 廢後園陵官道側,家破無人掃陵域。 官家歲給半千錢,街頭買餅作寒食。」 ——此元豐中張文潛留題奉先寺詩。 輝季女葬臨安北山僧舍,四五年來,每值春時往視,寺之兩廡,皆內人殯宮,徘回次,未嘗不長哦此詩也。 輝複得曆陽所刊唐《張文昌樂府》,《北邙山篇》云: 「洛陽北門北邙道,喪車轔轔入秋草。 車前齊唱薤露歌,高墳新起白峩峩。 朝朝暮暮人送葬,洛陽城中人更多。 千金立碑高百尺,終作人間柱下石。 隴頭松栢半無主,地下白骨多於土。 寒食家家送紙錢,鴟鳶作窠巢上樹。 人居朝市未解愁,請君暫向北邙遊。」 古今名勝,賦詠孰工,覽者當自得之。 ◇ 王右軍帖云:「獨活無風則揺,有風不動。石脾入水則幹,出水則濕。」出水則濕可見,入水則幹何自知之?近年《夷堅戊志》序其略云:「葉晦叔聞于劉季高,有估客航海,不覺入巨魚腹中,未能死,遇其開口吸水時,適木工在,乃取斧斨斫魚,覺痛,躍身入大洋,舉船人及魚皆死。或戲難之曰:『一舟皆死,何人談此事於世乎』?」頗類前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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