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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一、通經

  ○讀經宜讀全本。

  《周禮》、《禮記》、《左傳》斷不可刪,即魯鈍者亦須買全本,就其上鉤乙選讀,日後尚可尋檢寓目,不然,終身不知此經有幾卷矣。

  ○解經宜先識字。(字書、韻書之學,經學家謂之小學。)

  此非餘一人之私言,國朝諸老師之言也。字有形,形不一:一、古文,二、籀文,三、小篆,四、八分,五、隸書,六、真書,相因遞變。字有聲,聲不一:有三代之音,有漢魏之音,有六朝至唐之音。字有義,義不一:有本義,有引申義,有通借義。形聲不審,訓詁不明,豈知經典為何語耶?

  如何而後能審定音義?必須識小篆、通《說文》、熟《爾雅》。(「五雅」、《玉篇》、《廣韻》,並宜參究。)俗師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末不知其源,騁其臆說,止如寱語。此事甚不易,非翻檢字書便能通曉者也。(《說文》字部難於尋檢,近人毛謨《說文檢字》、黎永椿《說文通檢》,頗便初學,黎書較勝。 《方言》、《釋名》、《小爾雅》、《廣雅》、《埤雅》,為「五雅」。或以明方以智《通雅》易《埤雅》。)

  《說文》初看無味,稍解一二,便覺趣妙無窮。國朝講《說文》之書甚多,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最善。段注繁博,可先看徐鉉注《說文解字》。(俗稱「許氏《說文》」,其書較簡約,成都有版。)

  ○讀經宜正音讀。

  古時九州語言不同,而誦詩讀書同歸正讀,故太史公曰:「言不雅馴,薦紳難言。」班孟堅曰:「讀應《爾雅》,古語可知。」雅者,正也。近世一淆于方音,一誤于俗師。至於句讀離合,文義所系,尤宜講明。音讀雅正,可據者有唐陸德明《經典釋文》一書,其中皆採集魏、晉、南北朝諸家音釋,不同者並存之,各本經文不同者標出之,此可聽學者自視家法擇善而從。總不出此書之外,即可為有本之學。(《釋文》舊有兩本,今武昌局刻乃用盧校本翻雕,清朗可看。成都亦新刻。)

  經傳中語,同此一字,而區分平仄,音讀多門,以致韻書數部並收,異同之辨,相去杪忽。此皆六朝時學究不達本源、不詳通變者所為。(本源者,形聲。通變者,轉注、假借。)揆之六書之義,實多難通,故《顏氏家訓》已發其端,《經典釋文·敘錄》直攻其失,近代通儒糾擿尤備。特初學諷誦,不示區分,將各騁方言,無從畫一。且義隨音別,解識(記也。)為易。律體詩賦一出,更難通融,此乃因時制宜之道。又同此一字,或小有形變而解詁遂殊,點畫無差而訓釋各別。訓因師異,事隨訓改,各尊所受,歧說滋多。然正賴此經本異文、異讀、異義參差抵牾,得以鉤考古義。學者博通以後,於音義兩端窺見本源,自曉通借。先知其分而後知其合,不可躐等也。(此二條雖是約說,頗有深談,小學家字書、韻書大旨略具,通材詳焉。)

  《經典釋文》皆用反切。反切者何?反,翻也,猶言「翻譯」也。(反切之「反」,平聲,讀如平反之「反」,與「翻」同字。《通鑒》注音即書作「翻」。宋人有《翻譯名義集》。)切,急也。(唐人忌「反」字,改稱「切」。)反者,一字翻成兩聲,切者,兩字合成一聲,其實一也。緩讀則是反切之兩字,急讀便成所求之一音。如經傳所載,「不可」為「叵」,「之乎」為「諸」,「奈何」為「那」,「勃鞮」為「披」,「邾婁」為「鄒」,「終葵」為「椎」,「鞠窮」為「芎」,「不律」為「筆」,「須葑」為「菘」。三代語如此者,不可毛舉。魏孫炎因創為反語之法,以兩字定一音,為直音一字易差,(字下注「音某」者為直音。一形容有寫訛,一聲亦恐小變。)反切兩音難掍也。(有兩字,互相參檢,不至兩字形聲,一時俱誤也。)反切之義,不過如此。法甚簡,理甚淺,婦孺可曉。(初制反切之時,不過取其合聲,就此兩字推測之,則上一字必同母,下一字必同韻。此乃自然之理,不勞求索而自合。)乃宋以後人不信古經,而好佛書,遂以為反切字紐出於西域,牽合華嚴字母,等攝煩碎,令人迷罔。(宋人始以唐僧珙《反紐圖》附《玉篇》後,等韻亦宋人作。)其實與三代秦漢六朝以來之聲韻,絲毫無關。夫經字須用反切者,所以教不識字之童子也,如後世紐弄等韻之說,文士老儒且多瞀惑,古人何苦造此難事以困童蒙哉?(辨字母之非古,詳戴震《東原集》。)因近世學人,每每以反切為微眇難窮之事,故為淺說之。(或將反切兩音合讀之而不能得聲者,不曉古音故耳。如「亨」字,許庚反,古讀「許」如「滸」也;「長幼」之「長」,丁丈反,「射中」之「中」,丁仲反,古讀「丁」如「爭」也;「德行」之「行」,下孟反,古讀「下」為「滸」,讀「孟」為「芒」去聲,讀「行」為「杭」去聲也;「霸王」之「王」,於況反,古讀「於」如「污」也;「殷監」之「監」,工暫反,古讀「監」如「淦」也;褻,私列反,古讀「私」如「犀」也。)

  ○讀經宜明訓詁。

  詁者,古言也,謂以今語解古語。此逐字解釋者也。訓者,順也,謂順其語氣解之。(或全句,或兩三字。)此逐句解釋者也。時俗講義,何嘗不逐字逐句解釋?但字義多杜撰,語意多影響耳。

  訓詁有四忌:一,望文生義。(古書多有一字數義之字,隨用而異。有假借字,字如此寫,卻不作此字解。有訛脫字,不能強解。若不加詳考,姑就本義串之,此名望文生義。)一,向壁虛造。(無論實字虛字,解說皆須有本。出於六朝以前書者為有本。若以想當然之法行之,則依稀仿佛,似是而非,此名向壁虛造。)一,鹵莽滅列。(古事自有首尾。散見本書他書不能臆造。古禮自有當時制度,古書自有當時文體,亦有本書義例。凡一書必有本書之大例、句例、字例。若任意武斷,合於此而背於彼,此名鹵莽滅裂。)一,自欺欺人。(凡解經者,地名須實指何地,人名須實指何人,器物草木須實指何器物草木,若函胡敷衍,但以「地名」、「器物名」、「草木名」了之,事既不詳,理即不確,此名自欺欺人。)

  總之解經要訣:若能以一字解一字,不添一虛字,而文從字順者,必合;若須添數虛字補綴斡旋方能成語者,定非。

  ○宜講漢學。

  漢學者何?漢人注經、講經之說是也。經是漢人所傳,注是漢人創作,義有師承,語有根據,去古最近,多見古書,能識古字、通古語,故必須以漢學為本而推闡之,乃能有合。以後諸儒傳注,其義理精粹足以補正漢人者不少。要之,宋人皆熟讀注疏之人,故能推闡發明。(朱子論貢舉治經,謂「宜討論諸家之說,各立家法而皆以注疏為主」云云。即如南宋理學家如魏鶴山、詞章家如葉石林,皆爛熟注疏,其他可知。)儻不知本源,即讀宋儒書,亦不解也。方今學官所頒《十三經注疏》,雖不皆為漢人所作,然注疏所言即漢學也。(國朝江藩有《漢學師承記》,當看。阮元《經籍纂詁》,為訓詁最要之書。)

  漢學所要者二:一,音讀訓詁,一,考據事實。音訓明,方知此字為何語;考據確,方知此物為何物,此事為何事,此人為何人;然後知聖賢此言是何意義。不然,空談臆說,望文生義,即或有理,亦所謂郢書燕說耳,於經旨無與也。譬如晉人與楚人語,不通其方言,豈能知其意中事?不問其姓氏裡居,豈能斷其人之行誼何如耶?(漢人說豈無訛漏?漢學者,用漢人之法、得漢人之意之謂也。)

  《十三經注疏》及相台嶽氏本五經,(江蘇、貴州曾依殿本再翻,成都新刻。)皆古注。(《易》,王弼、韓康伯注。《書》,孔安國傳。《詩》,鄭康成注。《春秋左傳》,杜預集解。《禮記》,鄭康成注。)沿明制通行之五經,皆宋、元注。(《易》,朱子本義,程傳。《書》,蔡沈傳。《詩》,朱子集傳。《春秋》,舊用胡傳,今廢,仍用《左傳》杜注。《禮記》,陳灝集說。)此為正經正注。《禦纂七經》乃薈萃歷代傳說裁定。

  ○宜讀國朝人經學書。

  經語惟漢人能解,漢儒語惟國朝通儒能遍解。何也?國朝諸大儒讀書多,記書真,校書細,好看古書,不敢輕改古本,不肯輕駁古說,善思善悟,善參校,善比例,善分別真偽,故經學為千古之冠。書多矣,以《皇清經解》為大宗,雖未全錄,已得大概。此書一千餘卷,當從何種看起?先看郝疏《爾雅》、段注《說文》、《經義述聞》三種。(此書書精價廉,一舉而得數十百種書,計無便於此矣。乍看注疏,人所不耐,故必以國朝人經說先之。)學海堂輯刻《皇清經解》成書後,續出者尚多,先出而未見、未收者,亦不少,以此例之即得。

  通志堂刻《經解》,卷軸雖富,菁華無多。(其中上駟多有別刻本。李衡《周易義海撮要》、敖繼公《儀禮集說》、衛湜《禮記集說》,無別刻本。)當徐東海初刻時,即為何義門所譏,其與學海堂刻《經解》相去遠甚。若治經從此下手,窮年莫殫,所得有限,不惟徒勞,且茫無師法,轉致迷罔矣。若於此道遭源流派別既已秩然,再取讀之,未為晚也。

  ○宜專治一經。

  十三經豈能盡通?專精其一,即已不易。歷代經師大儒,大約以一經名家者多,兼通群經,古今止有數人。今且先治其一,再及其他。但仍須參考諸經,博綜群籍,方能通此一經。不然,此一經亦不能通也。

  ○治經宜有次第。

  先師旌德呂文節教不佞曰:「欲用注疏工夫,先看『毛詩』,次及『三禮』,再及他經。」其說至精,請申其義。蓋《詩》、《禮》兩端最切人事,義理較他經為顯,訓詁較他經為詳。其中言名、物,學者能達與否,較然易見。且四經皆是鄭君元注,完全無闕,《詩》則毛傳,粹然為西漢經師遺文,更不易得,欲通古訓,尤在於茲。(古人訓詁,乍讀似覺不情,非於此冰釋理順,解經終是隔膜。)《禮》之條目頗多,卷帙亦巨,初學畏難。《詩》義該比興,兼得開發性靈,鄭箋多及禮制,此經既通,其於禮學尋途探求,自不能已。《詩》、《禮》兼明,他經方可著手。《書》道政事,《春秋》道名分,典禮既行,然後政事、名分可得而言也。(《尚書》家伏生,《左傳》家賈生,《公羊》家董膠西、何劭公,皆精於禮學,案其書可知。)《易》道深微,語簡文古,訓詁、禮制在他經為精,在《易》為粗。所謂至精,乃在陰陽變化消息,然非得其粗者,無由遇其精者。(此姚姬傳論學古文法,援之以為治《易》法。精者可遇而不可鑿,鑿則妄矣。)「三禮」之中,先《儀禮》、《禮記》,次《周禮》。《儀禮》句碎字實,難讀能解,難記易曉,注家最少,異說無多。好在《禮記》一書即是外傳。(《禮記》難於《儀禮》,《儀禮》止十七件事,《禮記》之事多矣,特其文條達耳。)《周禮》門類較多,事理更為博大,漢人說者亦少,(晚出之故。)故較難。然鄭注及國朝人零星解說亦已明白。《尚書》辭義既古,隸古傳寫,通借、訛誤,自漢初即有今、古文兩家異文歧讀。(此謂真古文,非蔡傳所雲「今文無,古文有」之古文也。)至西晉梅氏古文晚出,唐初偽孔傳專行,(六朝江左即盛行,未定一尊耳。)而漢代今、古文兩家之經傳一時俱絕,故尤難通。《春秋》乃聖人治世大權,微文隱義,本非同家人言語。(《史記》明言之。)「三傳」並立,旨趣各異。《公羊》家師說雖多,末流頗涉傅會,何注又複奧樸;《左傳》立學最晚,漢人師說寥寥,惟杜注行世,世人以其事博辭富,求傳而不求經。故《公羊》家理密而事疏,《左傳》家事詳而理略。(非謂左氏,謂治左氏者耳。)《谷梁》師說久微,(見《隋書·經籍志》。)國朝人治者亦少。學者于《春秋》,若謂事事能得聖心,談何容易?至於《周易》,統貫天人,成於四聖,理須後聖方能洞曉,京、孟、虞、鄭諸大師以及後代諸家,皆止各道所得,見仁見知,從無一人能為的解定論,勢使然也。且陰陽無形,即使謬稱妄說,無人能質其非。所以通者雖少而注者最多,演圖比象,任意紛紜,所謂畫狗馬難於畫鬼神之比也。總之,《詩》、《禮》可解,《尚書》之文、《春秋》之義不能盡解,《周易》則通儒畢生探索,終是解者少而不解者多。故治經次第,自近及遠,由顯通微,如此為便,較有實得。(蜀士好談《易》,動輒著書,大不可也,切宜戒之。)尹吉甫之詩曰:「古訓是式,威儀是力。」古訓,《詩》學也;威儀,《禮》學也。此古人為學之方也。(試考春秋時,幾無人不誦《詩》學《禮》,稱道《尚書》者已較少。至於《周易》,除蔔筮外,談者無多,意亦可知三代時,《易》不以教學僮,為太史掌之,今賴有《繫辭》,或可窺見一斑耳。)

  非謂此經精通,方讀彼經;謂淺顯者未明,則深奧者不必妄加穿鑿,橫生臆見。津梁既得,則各視性之所近,深造致精可也。治《詩》、《禮》可不兼「三經」,治「三經」必涉《詩》、《禮》。

  ○治經貴通大義。

  每一經中皆有大義數十百條,宜研究詳明,會通貫串,方為有益。若僅隨文訓解,一無心得,仍不得為通也。

  考據自是要義,但關係義理者必應博考詳辨,弗明弗措。若細碎事體猝不能定,姑仍舊說,不必徒耗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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