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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葉五爺因為心頭有事,哪肯計較此等細小過節,姬、雲和鐵膽穆四爺生平不知見過若干場面,經過多少狂風暴雨,怎把這些小丑擱在胸際。唯有秦智敏、秦智聰兩小弟兄,年歲既未成立,性情又極憨直,平日即聞牧場內的客人述說白狼堡如何威風、如何興旺,楊龍雲麾下一般匪眾個個俱是怎樣猿臂熊腰、英雄了得,然而眼前所看見的,不獨眉目口鼻一如常人,衣履穿著更和鄉間哥們無甚差異。尤其他們那種猙獰面孔,大喇喇的不理人態度,漫說難及書中的豪傑戲中扮的綠林好漢,直連牧場裡面打掃馬糞粗役,比起他們也多懂得一點禮貌。

  秦智聰暗想未畢,聽見四個匪徒一陣嘀咕,並有一人冷笑言道:「他在關內保得鏢成,創的萬兒能夠呱呱地叫轡,放著現成金銀不去掏換,還要千山萬水奔俺關東?老哥們你少時聽聽信吧,保准這幾個老少秧子齊栽在俺們瓢把子手裡,我說的話要是鬧了懸虛不能應點,今夜沒有別的,請你三位五斤牛肉、四斤燒刀子喝。」

  智聰年剛十六,血氣方盛,俗話說:「初生之犢不畏猛虎。」

  他聽匪徒所說之話,不獨藐視四老英雄,更把自己弟兄連損在內,他心頭一陣火氣蓬勃,正待圈回馬來叫駡幾句,卻被穆四爺低聲呵住道:「小孩子家,哪有這樣火暴性子,半點沉不住氣,叫人看著哪像受過武功鍛煉?再說,他們背後胡扯胡聊,等於狗屁一般腥臭,值得你去向其較真,就拿姬、雲二老師傅和俺這個急三腔的人來說,耳內俱沒堵上棉花,聽得比你怕不清晰,為甚滿沒動氣和找碴兒啊。」

  姬隆風聽了穆四爺這話,亦忙含笑勸智聰道:「好小子,你師父适才說的句句俱是金石良言,應當牢牢記在心裡,一世不要忘才好。我再往深說一句吧,咱們此次開具名帖前來拜山,是訪他這白狼堡的首領人物,不但有話找尋當家去講,有賬找尋當家清算,即使他們部下張開臭口任意侮辱,甚至比剛才還說得厲害還叫人聽著刺耳起急,咱們亦須按住火頭,向他瓢把子一齊找補。」

  秦智聰火性雖熾,但對二位老人言說怎敢稍示彆扭,他當用牙咬住嘴唇,將馬圈了回來,依舊跟隨眾人前進,口內卻不由發恨言道:「好幾條傻大個子,虧他一離開母親奶頭,吃的都是白麵大米、人茶人飯,假如再像牧場裡的牲口,僅靠黑豆穀草養活長大,一旦說出話來,還不知怎樣沒轍口呢。」

  雲飛一面縱轡前行,一面默察白狼堡的形勢,聽見智聰如此地說,心內便暗暗誇獎道:這孩子年紀雖輕,說話倒很老成,尤其眉峰眼角裡面,充分含著一股俠氣,迥異平凡之流,即在千百兒童中間,也難挑揀這麼一個,由此可見天生真材實在稀如麟趾罕比鳳翎。雲子揚再想到穆四爺的人品、道德以及交朋友的俠骨熱腸,樣樣俱是名列前茅,不輸古代義烈之士,即以外在武功來說亦是別創一家門戶,遠勝江湖皮相之流。不過他的武術僅具外技缺乏內功,若要再說明白一點,像穆春霆這種技擊,只可長拳短腿較量刀槍,為國家充當一員武將立功邊陲,即或不然也能做個鏢師奔走江湖為富商巨賈的保障。假若逢到江湖奇士,內功外技俱臻上乘能人,像鷹游山龍頭左思明那類風塵俠隱,只好被人收去鐵膽,跑來關外隱姓埋名了。

  秦家這小哥兒倆,若不即早別投師門另圖深造,跟著穆四爺如此積年累月學習下去,即使將來青出於藍,雛鳳清於老鳳,頂多練得拳精刀熟,清真教內絕技彈腿,充當一位著名鏢師,每日過著僕僕風塵,刀尖子上危險生活,非唯前途不能發達,且更糟蹋兩個天賦絕好資質。适才離開店房途中碰見秦家這兩個孩子,穆四爺對於個人技藝也好像有些自知之明,聽他說話當時的口氣,竟欲將這兩小兄弟讓度給俺隆風師哥,假若能夠成為事實,不獨智聰、智敏慶獲良師,日後自然鵬飛萬里前程光大,就是俺們此次含辛茹苦奔波關東搭救王總督、姜總兵這番壯舉,得到智聰父親出面襄贊,又何賞不是一大臂助呢?

  雲子揚恰思至此,即早來到白狼堡的切近,他們爺兒六騎,隨在兩個匪徒後面迤邐穿過一道叢林,便是進入山口所在,當見兩隻壁立峭石巍然矗立路側,儼似一座天生關隘,中間有道傾斜土徑,鋪著長條麻石,約有百數十級,直由隘口通上山去。雲飛等人馳抵山麓,瞥見兩座峭石背後嗖地轉出二人,口中吹起一聲呼哨,當聞身前身後樹林裡面焦雷似的喊聲「預備」,接著聽得刀槍摩擦、人語馬嘶,一陣磕碰喧騰之後,即見東西南北四角落裡閃出一隊隊的步騎匪賊。個個臂長項圓、頭大腰粗,滿是彪形饒勇漢子瞪眼突睛暴徒,不但行動極為敏捷且把自己一行團團圍在中央。

  姬、雲二人奔闖一生久經大敵,見匪徒這種示威行徑,內心不由暗暗哂笑,葉、穆兩位老鏢師雖沒姬、雲經歷得多,卻也見過不少大陣大仗,但因天生兩副俠骨一雙不懼豪強雄心,故對白狼堡的此等炫耀非獨毫無恐懼,且益增加幾分敵愾之心。只有秦智聰、秦智敏兩小兄弟,尚在求知習藝時期,哪裡見過江湖陣式以及一切詭計險詐行徑。此時驀地見白狼堡的匪徒只在一聲呼哨裡面便於菁森叢密林中,縈回錯雜徑內,不到半盞熱茶時候,即將自己爺兒六人暗地包圍,似此有條不紊迅速敏捷的行動,立刻心頭騰騰跳個不住,暗中驚詫,對白狼堡不敢再為輕視。

  且說神刀葉五爺緊隨引路二匪,一馬當先行至山麓道口所在,瞥見兩個匪徒軋鐙離鞍跳落牲口,自己遂亦滿面春風下了坐騎,更把懷內揣的拜山名帖掏摸出來,看那把守山口柵門二賊,頭上一律裹著熟絲青巾,左盤右繞直徑約有一尺開外,渾身寧綢夾襖、寧綢馬褲,扣上俱都盤著臥雲結子,擠密密的不下十八九顆。再看他二人下部,一齊蹬著土布褥套、滄州灑鞋,魚鱗似的裹腿裡面各插兩支鋒芒手叉,紅綢條子軋在裹腿外,被風吹得搖擺不已。

  葉錦堂瞧這兩名匪人,料想不是部下一般兄弟,好像負有職責小小頭目,當即向前跨進半步,手捧柬帖含笑言道:「朋友,在下姓葉名喚錦堂,在甯安城西開著一個小店,因與幾位要好朋友深慕你們這裡楊老當家大名,在關東道上開山立會戳竿拉幫,不但大仁大義名聞遐邇,就是關內江湖道上亦都欽佩得無以復加,老拙弟兄四人和兩個毛孺子,一半為著景仰楊老當家,特地前來拜山求見。另外,尚有一件細小事情要向貴當家的當面請教,敢煩朋友您倆大駕,給老拙傳進名帖,就說江南葉五到山拜會。」

  這兩匪徒一名花貓鄭清,一名地裡蛇王二怯子,兩人俱是楊氏弟兄心腹,歷經患難過命朋友。這次楊龍雲因受大刀杜老囑託,中途劫了葉錦堂的眷屬鎖在堡內空房裡面,派定沈勇、趙彪二人看守,不料上天默佑貞婦,不使遭受淫徒楊二虎蹂躪,當那於氏悲慘慘挽著婆母進入黑暗囚室時候,竟將雲飛給蔣振芳一封書信遺落戶外,更恰巧被沈勇單獨拾得,沈勇因為天賦熱情又感念舊主蔣振芳的好處,見他如此急流勇退,聽從雲老師傅鑠石良言,竟行斬斷舊日生理,勉做好人,另圖下半世的出路,自己益覺天良發現義膽包身,用酒灌倒趙彪之後,擔著血海似的干係,冒著身首異處的危險,編了一套虛假言辭,僥倖混出白狼堡,飛騎撲奔九環灣中穆四爺店裡,給神刀葉錦堂報告凶訊,令其迅速搭救她兩婆媳。沈勇雖然激於義烈僥倖脫險,而協同看守的醉鬼趙彪以及布崗把卡幾個匪徒,卻因貪杯失察等等罪款險些掉下吃飯傢伙。所幸楊龍雲藝既高明心更忠恕,想到沈勇此次偷出堡子,必定是奔葉家店裡給神刀葉錦堂送此音信,頂多不過他憑技藝我憑武功,比畫一個強弱輸贏罷了。

  劊子手楊龍雲因為藝高膽大,毫不將這件事擱在心上,故對趙彪等人貪酒失察、貽誤時機僅將他們數人叫來廳上,狠狠斥責幾句,申誡以後務必小心,不要再蹈前轍。

  小閻王楊二虎的性情比起兄長卻是判若晴雨、隔比霄壤。他是關東道上有名活人屠戶,不但手黑鬼譎萬分,更生就一副嗜欲貪色骨頭,見了婦女有幾分姿容,長得略夠一點秀媚,他即變盡所有方法,總要撮弄到手方才罷休。此次劫擄葉家婆媳,發現於氏貌既端麗,武功又是那樣了得,楊二虎在當時那個快樂,直比耙著十車金銀還更高興,不期他在囚室裡面剛要拴縛於氏出去,以便達到自己獸欲,卻被兄長一步闖來呵斥退出,心內已然又羞又憤,又捨不得這只煮熟鴨子吃在口邊給打落了。故當時雖不能達到目的,但是心中尚存著一種希望,即是葉家婆媳拘禁堡內,一旦不放出去,便好比肉置砧上現成得很,只要兄長略為點頭,或者乘他離開堡內時候,自己即可拿著刀子橫剁豎割一任己意,等到生米煮成熟飯,白布掉在染缸變了顏色,兄長雖然不加贊成,有一千個深惡痛絕,卻也不能再說什麼。

  還有一點,憑俺楊二虎這身武功、這副相貌,對那娘們輸個甜嘴賣些溫柔,想她乃一年輕寡婦,雖說性子較比貞烈遠勝一般普通婦女,但是時機一成熟了,俗話說「乾柴烈火一點就著」,怕她還不移船就岸,做俺楊二虎的押寨奶奶,服服帖帖跟著過一世嗎?到那時候,只要於氏根盤藤繞和俺一心一德願意過活,別說大哥瞪著眼睛無話可說,即使她公爹葉五趕來,亦沒什麼茬兒能答,並且他在那種進退維谷之際,還許捐棄一切嫌怨,將俺招贅他的門裡,做個跳槽兒子,不但滿天烏雲風吹四散,白狼堡內且又添個有力膀臂,豈非喜上更加一重喜。

  楊二虎正自通宿盤算暗暗喜悅,不料天光剛才微亮,心腹弟兄即來報告,說是沈勇拿酒灌醉趙彪,偷了一匹上等牲口,夤夜混出前山防卡,現在不知投奔何處。楊二虎心計異常精密,聽見手下這種諜報,兜頭不啻潑桶冰水,他當時飛身躍下床來,匆匆穿上衣服奔至正中議事廳上,瞧見兄長業已升座,正在申斥趙彪等人。他就三步並作兩步,奔至他素日處理公事桌前,坐也沒坐下去,一把抓出三支紅簽,正待扔往地上喝令將趙彪和那兩個把卡頭目一齊推出山前斬了,卻被楊龍雲用手按住道:「兄弟,這雖是趙彪他們貪杯誤事、荒疏失察,然而,俺們這座白狼堡裡,池塘固很窄小,容納不下恁般大魚,難比關東道上開大窯、拉大幫的那麼旺盛,那麼有聲有色能使手下弟兄光彩,但像沈勇這個朋友,無論技藝或講『萬兒』,也僅屬於中等以上,並沒什麼特殊長處,對於咱白狼堡內一無損失,你何必生這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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