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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五臺山宋江參禪 雙林渡燕青射雁


  詩曰:

  韓文參大顛,東坡訪玉泉。
  僧來白馬寺,經到赤烏年。
  葉葉風中樹,重重火裡蓮。
  無塵心鏡淨,只此是金仙。

  原來五臺山這個智真長老,是故宋時一個當世的活佛,知得過去未來之事。數載之前,已知魯智深是個了身達命之人,只是俗緣未盡,要還殺生之債,因此教他來塵世中走這一遭。本人宿根,還有道心,今日起這個念頭,要來參禪投禮本師。宋公明亦然是素有善心,時刻點悟,因此要同魯智深來參智真長老。當時眾弟兄亦要同往,宋江難以阻擋,就與軍師眾皆計議,只除公孫勝道教外,可委副先鋒掌管軍馬。四哨無人,可差金大堅、皇甫端、蕭讓、樂和一同盧俊義管領大隊軍馬,陸續前進。

  宋江與眾將只帶一千人馬,同魯智深來到五臺山下,就將人馬屯紮下營,先使人上山報知。宋江等眾弟兄,都脫去戎裝冠帶,各穿隨身錦繡戰袍,步行上山。轉到山門外,只聽寺內撞鐘擊鼓,眾僧出來迎接,向前與宋江、魯智深等施了禮。數內有認的魯智深的多,又見齊齊整整百余個頭領跟著宋江,盡皆驚羨不已。堂頭首座來稟宋江道:「長老坐禪入定之際,不能相接,將軍切勿見罪,恕責則個!」遂請宋江等先去知客寮內少坐。供茶罷,侍者出來請道:「長老禪定方回,已在方丈專候,啟請將軍進來。」

  宋江等一行百餘人,直到方丈,來參智真長老。那長老慌忙降階而接,邀至上堂,各施禮罷。宋江看那和尚時,六旬之上,眉發盡白,骨格清奇,儼然有天臺方廣出山之相。眾人入進方丈之中,宋江便請智真長老上座,焚香禮拜。一行眾將,都已拜罷,魯智深向前插香禮拜。智真長老道:「徒弟一去數年,殺人放火不易。」魯智深默默無言。宋江向前道:「久聞長老清德,爭耐俗緣淺薄,無路拜見尊顏。今因奉詔破遼到此,得以拜見堂頭大和尚,平生萬幸。智深和尚與宋江做兄弟時,雖是殺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善心常在。今引宋江等眾弟兄來參大師。」智真長老道:「常有高僧到此,亦曾閑論世事循環。久聞將軍替天行道,忠義於心,深知眾將義氣為重。吾弟子智深跟著將軍,豈有差錯。」宋江稱謝不已。

  有詩為證:

  謀財致命凶心重,放火屠城惡行多。
  忽地尋思念頭起,五臺山上禮彌陀。

  魯智深將出一包金銀彩段來,供獻本師。智真長老道:「吾弟子此物,何處得來?無義錢財,決不敢受!」智深稟道:「弟子累經功賞積聚之物,弟子無用,特地將來獻納本師,以充公用。」長老道:「眾亦難消,與汝置經一藏,消滅罪惡,早登善果。」魯智深拜謝已了。宋江亦取金銀彩段上獻智真長老,長老堅執不受。宋江稟說:「我師不納,可令庫司辦齋,供獻本寺僧眾。」當日就五臺山寺中宿歇一宵,長老設素齋相待。不在話下。

  且說次日,庫司辦齋完備,五台寺中法堂上鳴鐘擊鼓,智真長老會集眾僧,於法堂上講法參禪。須臾,合寺眾僧都披袈裟坐具,到於法堂中坐下。宋江、魯智深並眾頭領,立于兩邊。引磬響處,兩碗紅紗燈籠,引長老上升法座。智真長老到法座上,先拈信香,祝贊道:「此一炷香,伏願今上天子萬歲萬萬歲,皇后齊肩,太子千秋,金枝茂盛,玉葉光輝,文武官僚同增祿位,天下太平,萬民樂業!」再拈信香一炷:「願今齋主身心安樂,壽算延長,日轉千階,名垂萬載!」再拈信香一炷:「願今國安民泰,歲稔年和,五穀豐登,三教興隆,四方寧靜,諸事禎祥,萬事如意!」祝贊已罷,就法座而坐。兩下眾僧,打罷問訊,複皆侍立。

  宋江向前拈香禮拜畢,合掌近前參禪道:「某有一語,敢問吾師。」智真長老道:「有何法語要問老僧?」宋江向前道:「請問吾師:浮世光陰有限,苦海無邊,人身至微,生死最大。特來請問于禪師。」智真長老便答偈曰:「六根束縛多年,四大牽纏已久。堪歎石火光中,翻了幾個筋斗。咦!閻浮世界諸眾生,泥沙堆裡頻哮吼。」長老說偈已畢,宋江禮拜侍立。眾將都向前拈香禮拜,設誓道:「只願弟兄同生同死,世世相逢!」焚香已罷,眾僧皆退,就請去雲堂內請齋。

  眾人齋罷,宋江與魯智深跟隨長老來到方丈內。至晚,閒話間,宋江求問長老道:「弟子與魯智深本欲從師數日,指示愚迷,但以統領大軍,不敢久戀。我師語錄,實不省悟。今者拜辭還京,某等眾弟兄此去前程如何?萬望吾師明彰點化!」智真長老命取紙筆,寫出四句偈語:「當風雁影翻,東闕不團圓。隻眼功勞足,雙林福壽全。」寫畢,遞與宋江道:「此是將軍一生之事,可以秘藏,久而必應!」宋江看了,不曉其意,又對長老道:「弟子愚蒙,不悟法語,乞吾師明白開解,以釋某心前程凶吉。」智真長老道:「此乃禪機隱語,汝宜自參,不可明說,恐泄天機。」長老說罷,喚過智深近前道:「吾弟子,此去與汝前程永別,正果將臨。也與汝四句偈去,收取終身受用。」偈曰:「逢夏而擒,遇臘而執。聽潮而圓,見信而寂。」魯智深拜受偈語,讀了數遍,藏於身邊,拜謝本師。智真長老道:「吾弟子記取其言,休忘了本來面目!」說罷,又歇了一宵。

  次日,宋江、魯智深並吳用等眾頭領,辭別長老下山,眾人便出寺來。智真長老並眾僧,都送出山門外作別。不說長老眾僧回寺。且說宋江等眾將,下到五臺山下,引起軍馬,星火趕來。眾將回到軍前,盧俊義、公孫勝等接著宋江眾將,都相見了。宋江便對盧俊義等說五臺山眾人參禪設誓一事,將出禪語與盧俊義、公孫勝看了,皆不曉其意。蕭讓道:「禪機法語,等閒如何省的!」眾皆嗟呀不已。宋江傳令,催趲軍馬起程。眾將得令,催起三軍人馬,望東京進發。

  在路行了數日,五軍前進到一個去處,地名雙林渡。宋江在馬上正行之間,仰觀天上,見空中數行塞雁,不依次序,高低亂飛,都有驚鳴之意。宋江見了,心疑作怪;又聽的前軍喝采,使人去問緣由。飛馬回報,原來是浪子燕青初學弓箭,向空中射雁,箭箭不空,卻才須臾之間,射下十數隻鴻雁,因此諸將驚訝不已。宋江教喚燕青飛馬前來。這燕青頭戴著白范陽遮塵氈笠兒,身穿著鵝黃紵絲衲襖,騎一匹五明紅沙馬,彎弓插箭,飛馬而來,背後馬上捎帶死雁數隻,來見宋江。下馬離鞍,立在一邊。

  宋公明問道:「恰才你射雁來?」燕青答道:「小弟初學弓箭,見空中群雁而來,無意射之,不想箭箭皆中,誤射了十數隻雁。」宋江道:「為軍的人,學射弓箭,是本等的事。射的親,是你能處。我想賓鴻避暑寒,離了天山,銜蘆渡關,趁江南地暖,求食稻粱,初春方回。此賓鴻仁義之禽,或數十,或三五十只,遞相謙讓,尊者在前,卑者在後,次序而飛,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當更之報。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不失其意。此禽仁、義、禮、智、信五常俱備:空中遙見死雁,盡有哀鳴之意,失伴孤雁,並無侵犯,此為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為義也;依次而飛,不越前後,此為禮也;預避鷹雕,銜蘆過關,此為智也;秋南冬北,不越而來,此為信也。此禽五常足備之物,豈忍害之?天上一群鴻雁,相呼而過,正如我等弟兄一般。你卻射了那數隻,比俺弟兄中失了幾個,眾人心內如何?兄弟今後不可害此禮義之禽!」燕青默默無語,悔罪不及。宋江有感於心,在馬上口占一首詩道:

  山嶺崎嶇水渺茫,橫空雁陣兩三行。
  忽然失卻雙飛伴,月冷風清也斷腸。

  宋江吟詩罷,不覺自己心中淒慘,睹物傷情。當晚,屯兵于雙林渡口。宋江在帳中,因複感歎燕青射雁之事,心中納悶,叫取過紙筆,作詞一首:

  「楚天空闊,雁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淨,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的相思一點。
  暮日空濠,曉煙古塹,訴不盡許多哀怨!揀盡蘆花無處宿,歎何時玉關重見!嘹嚦憂愁嗚咽,恨江渚難留戀。請觀他春晝歸來,畫梁雙燕。」

  【案:此詞改自宋末張炎《解連環·孤雁》】

  宋江寫畢,遞與吳用、公孫勝看。詞中之意,甚是有悲哀憂戚之思。宋江心中鬱鬱不樂。當夜,吳用等設酒備肴,飲酌盡醉方休。次早天明,俱各上馬,望南而行。路上行程,正值暮冬,景物淒涼。宋江于路,此心終有所感。不則一日,回到京師,屯駐軍馬于陳橋驛,聽候聖旨。

  且說先是宿太尉並趙樞密中軍人馬入城,宿太尉、趙樞密將宋江等功勞奏聞天子,報說宋先鋒等諸將兵馬班師回京,已到關外。趙樞密前來啟奏天子,說宋江等諸將邊庭勞苦之事。天子聞奏,大加稱讚,就傳聖旨,命黃門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見,都教披掛入城。

  且說宋江等眾將,屯駐軍馬在於陳橋驛,聽候宣詔入朝。黃門侍郎傳旨,教宋江等眾將一百八員都要本身披掛,戎裝革帶,頂盔掛甲,身穿錦襖,懸帶金銀牌面,從東華門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見天子,拜舞起居,山呼萬歲。皇上看了宋江等眾將英雄,盡是錦袍金帶,惟有吳用、公孫勝、魯智深、武松,身著本身服色。天子聖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征進勞苦,邊塞用心,中傷者多,寡人甚為憂戚。」宋江再拜奏曰:「皆托聖上洪福齊天,邊庭寧息。臣等眾將,雖有金傷,俱各無事。今已沙塞投降,實陛下仁育之賜。」再拜稱謝。天子特命省院等官計議封爵。

  太師蔡京、樞密童貫商議奏道:「方今四邊未寧,不可升遷。且加宋江為保義郎,帶禦器械,正受皇城使;副先鋒盧俊義加為宣武郎,帶禦器械,行營團練使;吳用等三十四員加封為正將軍;朱武等七十二員加封為偏將軍;支給金銀,賞賜三軍人等。」天子准奏,仍敕與省院眾官,加封爵祿,與宋江等支給賞賜。宋江等就於文德殿頓首謝恩。天子命光祿寺大設禦宴。怎見的好宴?但見:

  香焚寶鼎,花插金瓶。
  掛蝦須織錦簾櫳,懸翡翠銷金帳幕。
  武英宮裡,屏幃畫舞鶴飛鸞;
  文德殿中,御座描盤龍走鳳。
  屏開孔雀,列華筵君臣共樂;
  褥隱芙蓉,設禦宴文武同歡。
  珊瑚碟仙桃異果,玳瑁盤鳳髓龍肝。
  鱗鱗膾切銀絲,細細茶烹玉蕊。
  七珍嵌箸,好似碧玉琉璃;
  八寶裝匙,有如紅絲瑪瑙。
  玻璃碗,滿泛馬乳羊羔;
  琥珀杯,淺酌瑤池玉液。
  合殿金花翠葉,滿筵錦繡綺羅。
  仙音院聽唱新詞,教坊司吹彈歌曲。
  幾多食味烹金鼎,無限香醪瀉玉壺。
  黃金殿上,君王親賜紫霞杯;
  白玉階前,臣子承恩沾禦酒。
  將軍邊塞久勞心,今日班師朝聖主。
  佳人齊賀升平曲,畫鼓頻敲得勝回。

  當日,天子親賜禦宴已罷,欽賞宋江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匹;盧俊義等賞賜,盡于內府關支。宋江與眾將謝恩已罷,盡出宮禁,都到西華門外,上馬回營。一行眾將,出的城來,直至行營安歇,聽候朝廷委用。次日,只見公孫勝直至行營中軍帳內,與宋江等眾人打了稽首,便稟宋江道:「向日本師羅真人囑付小道,已曾預稟仁兄,令小道送兄長還京師畢日,便回山中學道。今日兄長功成名遂,貧道亦難久處。就今拜別仁兄,辭了眾位,即今日便歸山中從師學道,侍養老母,以終天年。」

  宋江見公孫勝說起前言,不敢翻悔,潸然淚下,便對公孫勝道:「我想昔日弟兄相聚,如花方開;今日弟兄分別,如花零落。吾雖不敢負汝前言,中心豈忍分別!」公孫勝道:「若是小道半途撇了仁兄,便是貧道寡情薄意。今來仁兄功成名遂,此去非貧道所趨。仁兄只得曲允。」宋江再四挽留不住,便乃設一筵宴,令眾弟兄相別。筵上舉杯,眾皆歎息,人人灑淚。各以金帛相贐,公孫勝推卻不受,眾弟兄只顧打拴在包裡。次日,眾皆相別。公孫勝穿上麻鞋,背了包裹,打個稽首,望北登程去了。宋江連日思憶,淚如雨下,鬱鬱不樂。有詩為證:

  數年相與建奇功,斡運玄機妙莫窮。
  一旦浩然思舊隱,飄然長往入山中。

  時下又值正旦節相近,諸官準備朝賀。蔡太師恐宋江人等都來朝賀,天子見之,必當重用。隨即奏聞天子,降下聖旨,使人當住,只教宋江、盧俊義兩個有職人員隨班朝賀,其餘出征官員,俱系白身,恐有驚禦,盡皆免禮。是日正旦,天子設朝,百官朝賀。宋江、盧俊義俱各公服,都在待漏院伺候早朝,隨班行禮。天子殿上簪纓玉帶,文武大臣。是日駕坐紫宸殿,受百官朝罷。宋江、盧俊義隨班拜罷,于兩班侍下,不能上殿。仰觀殿上玉簪珠履,紫綬金章,往來稱觴獻壽,自天明直至午牌,方始得沾謝恩禦酒。百官朝散,天子駕起。

  宋江、盧俊義出內,卸了公服襆頭,上馬回營,面有愁顏赧色。吳用等接著。眾將見宋江面帶憂容,心悶不樂,都來賀節。百餘人拜罷,立于兩邊,宋江低首不語。吳用問道:「兄長今日朝賀天子回來,何以愁悶?」宋江歎口氣道:「想我生來八字淺薄,年命蹇滯。破遼受了許多勞苦,今日連累眾弟兄無功,我自職小官微,因此愁悶。」吳用答道:「兄長既知造化未通,何故不樂?萬事分定,不必多憂!」黑旋風李逵道:「哥哥好沒尋思!當初在梁山泊裡,不受一個的氣,卻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討得招安了,卻惹煩惱。放著兄弟們都在這裡,再上梁山泊去,卻不快活!」宋江大喝道:「這黑禽獸又來無禮!如今做了國家臣子,都是朝廷良臣。你這廝不省得道理,反心尚兀自未除!」李逵又應道:「哥哥不聽我說,明朝有的氣受哩!」眾人都笑,且捧酒與宋江添壽。是日只飲到二更,各自散了。

  次日,引十數騎馬入城,到宿太尉、趙樞密並省院官各處賀節。往來城中,觀看者甚眾,就裡有人對蔡京說知此事。次日,奏過天子,傳旨教省院出榜禁約,於各城門上張掛:「但凡一應有出征官員將軍頭目,許于城外下營屯紮,聽候調遣;非奉上司明文呼喚,不許擅自入城。如違,定依軍令擬罪施行!」差人齎榜,徑來陳橋門外張掛榜文。有人看了,徑來報知宋江。宋江轉添愁悶;眾將得知,亦皆焦躁,盡有反心,只礙宋江一個。有詩為證:

  聖主為治本無差,胡越從來自一家。
  何事憸人行謬計,不容忠義入京華。

  且說水軍頭領特地來請軍師吳用商議事務。吳用去到船中,見了李俊、張橫、張順、阮家三昆仲,俱對軍師說道:「朝廷失信,奸臣弄權,閉塞賢路。俺哥哥破了大遼,止得個皇城使做,又未曾升賞我等眾人。如今倒出榜文來,禁約我等不許入城。我想那夥奸臣,漸漸的待要拆散我們弟兄,各調開去。今請軍師自做個主張;和哥哥商量,斷然不肯。就這裡殺將起來,把東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只是落草倒好。」吳用道:「宋公明兄長斷然不肯,你眾人枉費了力。箭頭不發,努折箭杆。自古蛇無頭而不行,我如何敢自主張?這話須是哥哥肯時,方才行得;他若不肯做主張,你們要反,也反不出去。」

  六個水軍頭領見吳用不敢主張,都做聲不得。吳用回至中軍寨中,來與宋江閒話,計較軍情,便道:「仁兄往常千自由,百自在,眾多弟兄亦皆快活。今來受了招安,為國家臣子,不想倒受拘束,不能任用。弟兄們都有怨心。」宋江聽罷,失驚道:「莫不誰在你行說甚來?」吳用道:「此是人之常情,更待多說?古人云:富與貴,人之所欲;貧與賤,人之所惡。觀形察色,見貌知情。」宋江道:「軍師,若是有弟兄們但要異心,我當死于九泉,忠心不改!」

  次日早起,會集諸將,商議軍機,大小人等都到帳前。宋江開話道:「俺是鄆城小吏出身,又犯大罪,托賴你眾弟兄扶持,尊我為頭,今日得為臣子。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雖然朝廷出榜禁治,理合如此。汝諸將士,無故不得入城。我等山間林下,鹵莽軍漢極多。倘或因而惹事,必然以法治罪,卻又壞了聲名。如今不許我等入城去,倒是幸事。你們眾人,若嫌拘束,但有異心,先當斬我首級,然後你們自去行事;不然,吾亦無顏居世,必當自刎而死,一任你們自為!」眾人聽了宋江之言,俱各垂淚,設誓而散。有詩為證:

  堪羨公明志操堅,矢心忠鯁少欹偏。
  不知當日秦長腳,可愧黃泉自刎言。

  宋江諸將,自此之後,無事也不入城。看看上元節至,東京年例,大張燈火,慶賞元宵,諸路盡做燈火,於各衙門點放。

  且說宋江營內浪子燕青,自與樂和商議:「如今東京點放華燈火戲,慶賞豐年,今上天子與民同樂。我兩個便換些衣服,潛地入城,看了便回。」只見有人說道:「你們看燈,也帶挈我則個!」燕青看見,卻是黑旋風李逵。李逵道:「你們瞞著我,商量看燈,我已聽了多時。」燕青道:「和你去不打緊,只吃你性子不好,必要惹出事來。見今省院出榜,禁治我們不許入城。倘或和你入城去看燈,惹出事端,正中了他省院之計。」李逵道:「我今番再不惹事便了,都依著你行。」燕青道:「明日換了衣巾,都打扮做客人相似,和你入城去。」李逵大喜。

  次日,都打扮做客人,伺候燕青,同入城去。不期樂和潛與時遷先入城去了。燕青灑脫不開,只得和李逵入城看燈,不敢從陳橋門入去,大寬轉卻從封丘門入城。兩個手廝挽著,正投桑家瓦來。來到瓦子前,聽的勾欄內鑼響,李逵定要入去,燕青只得和他挨在人叢裡,聽的上面說評話,正說《三國志》,說到關雲長刮骨療毒。當時有雲長左臂中箭,箭毒入骨。醫人華陀道:「若要此疾毒消,可立一銅柱,上置鐵環,將臂膊穿將過去,用索拴牢,割開皮肉,去骨三分,除卻箭毒,卻用油線縫攏,外用敷藥貼了,內用長托之劑,不過半月,可以平復如初,因此極難治療。」關公大笑道:「大丈夫死生不懼,何況只手?不用銅柱鐵環,只此便割何妨!」隨即叫取棋盤,與客弈棋,伸起左臂,命華陀刮骨取毒,面不改色,對客談笑自若。

  正說到這裡,李逵在人叢中高叫道:「這個正是好男子!」眾人失驚,都看李逵。燕青慌忙攔道:「李大哥,你怎地好村!勾欄瓦舍,如何使的大驚小怪這等叫!」李逵道:「說到這裡,不由人不喝采!」燕青拖了李逵便走。兩個離了桑家瓦,轉過串道,只見一個漢子飛磚擲瓦,去打一戶人家。那人家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散了二次,不肯還錢,顛倒打我屋裡。」

  黑旋風聽了,路見不平,便要去勸。燕青務死抱住。李逵睜著雙眼,要和他廝打的意思。那漢子便道:「俺自和他有賬討錢,幹你甚事?即日要跟張招討下江南出征去,你休惹我!到哪裡去也是死,要打便和你廝打,死在這裡,也得一口好棺材。」李逵道:「卻是甚麼下江南?不曾聽的點軍調將。」燕青且勸開了鬥,兩個廝挽著,轉出串道,離了小巷,見一個小小茶肆,兩個人去裡面,尋副座頭,坐了吃茶。對席有個老者,便請會茶,閑口論閒話。燕青道:「請問丈丈:卻才巷口一個軍漢廝打,他說道要跟張招討下江南,早晚要去征進。請問端的哪裡去出征?」那老人道:「客人原來不知。如今江南草寇方臘反了,占了八州二十五縣,從睦州起,直至潤州,自號為一國,早晚來打揚州。因此朝廷已差下張招討、劉都督去剿捕。」

  燕青、李逵聽了這話,慌忙還了茶錢,離了小巷,徑奔出城。回到營中,來見軍師吳學究,報知此事。吳用見說,心中大喜,來對宋先鋒說知江南方臘造反,朝廷已遣張招討領兵。宋江聽了道:「我等軍馬諸將,閒居在此,甚是不宜。不若使人去告知宿太尉,令其于天子前保奏,我等情願起兵,前去征進。」當時,會集諸將商議,盡皆歡喜。有詩為證:

  屏跡行營思不勝,相攜城內看花燈。
  偶從茶肆傳消息,虎噬狼吞事又興。

  次日,宋江換了些衣服,帶領燕青,自來說此一事。徑入城中,直至太尉府前下馬。正值太尉在府,令人傳報,太尉聞知,即忙教請進。宋江來到堂上,再拜起居。宿太尉道:「將軍何事更衣而來?」宋江稟道:「近因省院出榜,但凡出征官軍,非奉呼喚,不敢擅自入城。今日小將私步至此,上告恩相。聽的江南方臘造反,佔據州郡,擅改年號,侵至潤州,早晚渡江,來打揚州。宋江等人馬久閑,在此屯紮不宜。某等情願部領兵馬,前去征剿,盡忠報國,望恩相于天子前題奏則個!」

  宿太尉聽了,大喜道:「將軍之言,正合吾意。此乃為國為民之盛事,下官當以一力保奏,有何不可!將軍請回,來早宿某具本奏聞天子,必當重用。」

  宋江辭了太尉,自回營寨,與眾弟兄說知。卻說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內,見天子在披香殿與百官文武計事,正說江南方臘作耗,佔據八州二十五縣,改年建號,如此作反,自霸稱尊,目今早晚兵犯揚州。天子乃曰:「已命張招討、劉光世征進,未見次第。」宿太尉越班奏曰:「想此草寇,即成大患,陛下已遣張總兵、劉都督,再差破遼得勝宋先鋒,這兩支軍馬為前部,可去剿除,必幹大功。」天子聞奏大喜:「卿之所言,正合朕意。」急令使臣宣省院官聽聖旨。當下張招討,從、耿二參謀,亦行保奏,要調宋江這一干人馬為前部先鋒。省院官到殿,領了聖旨,隨即宣取宋先鋒、盧先鋒,直到披香殿下,朝見天子。拜舞已畢,天子降敕封宋江為平南都總管,征討方臘正先鋒;封盧俊義為兵馬副總管,平南副先鋒。各賜金帶一條,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騎,彩段二十五表裡。其餘正偏將佐,各賜段匹銀兩,待有功次,照名升賞,加受官爵。三軍頭目,給賜銀兩,都就于內府關支,定限目下出師起行。宋江、盧俊義領了聖旨,就辭了天子。

  皇上乃曰:「卿等數內,有個能鐫玉石印信金大堅,又有個能識良馬皇甫端,留此二人,駕前聽用。」宋江、盧俊義承旨再拜,仰觀天顏,謝恩出內,上馬回營。宋江、盧俊義兩個在馬上歡喜,並馬而行。出的城來,只見街市上一個漢子,手裡拿著一件東西,兩條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牽動,那物便響。宋江見了,卻不識的,使軍士喚那漢子問道:「此是何物?」那漢子答道:「此是胡敲也。用手牽動,自然有聲。」宋江乃作詩一首:

  一聲低了一聲高,嘹亮聲音透碧霄。
  空有許多雄氣力,無人提處謾徒勞。

  宋江在馬上與盧俊義笑道:「這胡敲正比著我和你,空有沖天的本事,無人提挈,何能振響?」叫左右取些碎銀,賞了調胡敲的自去。兩個並馬閒話。宋江餘意不盡,在馬上再作詩一首:

  玲瓏心地最虛鳴,此是良工巧製成。
  若是無人提挈處,到頭終久沒聲名。

  盧俊義道:「兄長何故發此言?據我等胸中學識,雖不在古今名將之下,如無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宋江道:「賢弟差矣!我等若非宿太尉一力保奏,如何能夠天子重用,聲名冠世?為人不可忘本!」盧俊義自覺失言,不敢回話。兩個回到營寨,升帳而坐。當時會集諸將,盡數收拾鞍馬衣甲,準備起身征討方臘。次日,于內府關到賞賜段匹銀兩,分俵諸將,給散三軍頭目,便就起送金大堅、皇甫端去御前聽用。

  宋江一面調撥戰船先行,著令水軍頭領自去整頓篙櫓風帆,撐駕望大江進發;傳令與馬軍頭領,整頓弓箭槍刀,衣袍鎧甲。水陸並進,船騎同行,收拾起程。只見蔡太師差府幹到營,索要聖手書生蕭讓。次日,王都尉自來問宋江求要鐵叫子樂和,聞此人善能歌唱,要他府裡使令。宋江只得依允,隨即又起送了二人去訖。宋江自此去了五個弟兄,心中好生鬱鬱不樂。當與盧俊義計議定了,號令諸軍,準備出師。

  卻說這江南方臘起義已久,即漸而成,不想弄到許大事業。此人原是歙州山中樵夫。因去溪邊淨手,水中照見自己頭戴平天冠,身穿袞龍袍,以此向人道他有天子福分,因而造反。就清溪縣內幫源洞中,起造寶殿、內苑、宮闕。睦州、歙州亦各有行宮。仍設文武職,台省院官,也內相外將,一應大臣。睦州即今時建德,宋改為嚴州;歙州即今時婺源,宋改為徽州。這方臘直從這裡占到潤州,今鎮江是也。共該八州二十五縣。哪八州?歙州、睦州、杭州、蘇州、常州、湖州、宣州、潤州。那二十五縣都是這八州管下,此時嘉興、松江、崇德、海寧,皆是縣治。方臘自為國主,仍設三省六部台院等官,非同小可,不比嘯聚山林之輩。原來方臘上應天書,推背圖上道:「自是十千加一點,冬盡始稱尊。縱橫過浙水,顯跡在吳興。」那十千,乃萬也;頭加一點,乃方字也。冬盡,乃臘也;稱尊者,乃南面為君也。正應「方臘」二字。佔據江南八郡,又比遼國差多少來去。

  再說宋江選日出師,相辭了省院諸官。當有宿太尉、趙樞密親來送行,賞勞三軍。水軍頭領已把戰船從泗水入淮河,望淮安軍壩,俱到揚州取齊。宋江、盧俊義謝了宿太尉、趙樞密,別了上路。將軍馬分作五起,取旱路投揚州來。于路無話。前軍已到淮安縣屯紮。當有本州官員,置筵設席,等接宋先鋒到來,請進城中管待,訴說:「方臘賊兵浩大,不可輕敵!前面便是揚子大江,九千三百餘里,奔流入海,此是江南第一個險隘去處。隔江卻是潤州,如今是方臘手下樞密呂師囊並十二個統制官守把住江岸。若不得潤州為家,難以抵敵。」

  宋江聽了,便請軍師吳用計較良策。即目前面大江攔截,作何可渡?破遼國時,都是旱路,水軍頭領不曾建的功勞。今次要渡江南,須用水軍船隻向前。吳用道:「揚子江中,有金、焦二山,靠著潤州城郭。可叫幾個弟兄前去探路,打聽隔江消息,用何船隻可以渡江?」宋江傳令,教喚水軍頭領前來聽令:「你眾弟兄,誰人與我先去探路,打聽隔江消息?用何良策可以進兵?」只見帳下轉過四員戰將,盡皆願往。不是這幾個人來探路,有分教:橫屍似北固山高,流血染揚子江赤。潤州城內,直須鬼哭神嚎;金山寺中,從使天翻地覆。直教大軍飛渡烏龍嶺,戰艦平吞白雁灘。畢竟宋江軍馬怎地去收方臘?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京師留下四員將佐:金大堅 皇甫端 蕭讓 樂和

  辭別歸山一員將佐:公孫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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