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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且說戴全順步而走,一路想著毛和尚肝膽可托,不勝自喜。酒興豪湧,恰好經過一個大酒樓,是曹州有名的叫做鳳鳴樓。戴全身不由主的跨上酒樓,揀副座頭獨自暢飲,正在欣欣得意,只見一個刺眼的人也上來了。你道是那個?原來不是別人,便是他嫡親同胞兄弟戴春。看官,他們弟兄兩個為何如此不睦?自古道:孝弟,孝弟。孝弟二字,原是相連拆不斷的,不孝又焉能悌?他兩個待老子如此,待弟兄可想而知。若務要問個細底,連我也不曉得。只見那戴全也不則聲,慢慢地吃完了殘酒,大踏步下樓去了。

  那酒保早已上來問過戴春酒菜,戴春道:「便是玉樓春取一壺來,一切按酒只揀好的搬上來。」

  酒保應了,須臾搬上來。戴春獨自慢斟細酌了半日,方下樓來,付了酒鈔,緩步上街。正在呆想出神,恰遇著一個人。那人正是徽州的紀明,戴聚發叫他引誘胡華廷兒子破家的。原來紀明排行第二,徽州有名一個幫閒的,也胡亂學些槍棒武藝。後來也因一起訟事,徽州站腳不住,聽得戴聚發在曹州發跡,特來投奔他。那知鐵算盤曉得他的行為,恐怕他反把自己的兒子引壞了,沒奈何暫留他住了幾日,便鑽縫打眼,尋他一個錯處,與他鬧了一場,推了出去。那紀二吃鐵算盤趕了出來,只得東奔西走,鬼混了幾時浮頭食,不上半年,漸漸有些出頭,也另外撐出個場面來。那日因有事到天河樓前,卻與戴春遇著。戴春見了便叫道:「紀二郎,許久不見,約有半年光景了,你在那裡?怎的我家只不來?便是先君在日有點些小傷屈,你也不要見怪。」

  紀明笑道:「那個值得什麼,尊翁歸天,我還不曾來弔唁。」

  當時紀二便盤住了戴春,又說了些投機的話,便邀戴春到一所酒樓上暢飲。戴春口風裡但涉著嫖賭二字,他便逗引幾句。戴春問道:「你此刻住在那裡?」

  紀二道:「我住在鶯歌巷一間樓房裡,二官人要尋我時,須認明姚三郎的畫店間壁便是。」

  戴春道:「敢是那丹青姚蓮峰家麼?」

  紀二道:「正是。」

  戴春道:「我也曉得那人年紀雖輕,丹青卻是高手,我久要尋他畫幅小照,你在那邊好極。」

  紀二道:「你進了巷來,我和他是貼間壁。他那丹青手段,二官人贊得不錯,莫說別的,就是這幾筆春宮畫,曹州第一有名。他近來很賺些錢,都是春宮畫上來的。」

  戴春甚喜。二人又吃了幾杯,又逗引戴春好些話兒。紀二奪會了酒鈔,便道:「小可還有薄事,不奉陪了。」

  戴春猛想起一件事來,對紀二道:「二郎,要你壞了多鈔,我同你到天河樓前鳳鳴酒樓上去,回敬你三杯。」

  紀二道:「小可委實有件要事,改日奉擾罷。」

  戴春一把拖住道:「時候早得緊哩,二郎直如此見外。」

  說罷拉著就走。紀二口裡還說有要事,那兩隻腳已跟了戴春去了。

  須臾到了鳳鳴樓,二人上了酒樓,紀二便引戴春到臨街窗一張檯子坐下,酒保搬托酒菜上來。戴春對紀二道:「我酒是有了,你量海寬用幾杯。」

  又說些閒話,戴春便指著對街一人家問道:「二郎認得這是什麼人家?」

  紀二道:「卻不認識,二官人問他則甚?」

  戴春笑道:「我幾日前也在這副座頭上,看見他家樓上有個極標緻的雌兒,不知他姓甚,家裡作何生理。料你是個高人,必然曉得。」

  紀二聽了,暗想道:「原來他見過這個人了,倒也妙極,只可惜不及打照會。」

  便答道:「這卻不曉得。既是二官人要訪問時,待我去打聽實了,定來報命。」

  戴春甚喜道:「全仗妙計。」

  便取過酒壺來與紀二滿斟一杯道:「先澆梅根。」

  紀二笑道:「知道成不成,怎的便消受。」

  戴春道:「托你焉有不成。」

  說猶未了,只覺得對面樓上人影兒一幌。戴春急看,果然是那個寶貝移步上來。戴春便對紀二道:「你看,來了!」

  說罷,只顧伸長了頸脖子張望,看見那女子手捧繡花棚子,走近窗前,將棚子支好,提一把小椅子坐了,略卷衣袖,露出纖纖玉手,拈針刺繡。初夏天氣,穿一件湖色藕絲衫,鬢邊簪一排玫瑰花,金蟬壓鬢,點翠耳璫,生就一張蓮子臉兒,烏雲細發,星眼櫻唇。紀二道:「敢是二官人所說的?」

  戴春只是點頭。紀二輕輕喝彩不迭,猛然忍不住咳嗽一聲。那女子便回眸相看,便把秋波來二人身上一轉,落落大方,毫無遺忌,只顧刺繡。戴春悄悄道:「二郎,你說何如?」

  紀二側著腦袋把下頦連搖著道:「我今日服煞二官人的法眼了。」

  二人重複坐下,又吃了一回酒,紀二口裡嘈道:「二官人但放心,此事都在紀明身上,多則三五日,必要撈他個底裡來。」

  戴春大喜。正說間,只見那女子樓上又來了一個婆子,年約五十以來,衣服卻也清楚。那女子便向婆子笑著說了些話,那婆子也笑著,便幫那女子收了繡棚,同下樓去了。這一去,就如石投大海,再不上來。戴紀二人等了多時,酒肴已殘,只好散場。下得樓來,戴春叫店主登記了賬,同上大街,閒遊了一回。將要分手,戴春千叮萬囑,務要打聽那女子底裡。紀二連聲應諾,轉訂戴春明日到鶯歌巷來奉茶。戴春應允而別。

  紀二徘徊了片刻,見戴春去遠,便回轉天河樓前,逕到那女子家裡來。原來這女子祖籍徽州,本身姓陰,小字秀蘭。他父親名叫陰德顯,因為人鬼頭鬼腦,故爾出了個渾名,叫做「陰搗鬼」。陰搗鬼的渾家田氏,便是方才樓上的那個婆子。田氏年輕的時節,與紀二素有來往。再說那秀蘭向有一個阿姐,名喚秀英,也是煙花陣裡的主帥,在徽州時奪得好大錦標。紀二引誘那胡華廷的兒子,在他身上老大使錢。那時秀蘭年紀尚幼。後來胡家敗了,陰搗鬼攜了家小到東京,又做了好幾年半開門的買賣,結交些不三不四的人。烏龜真沒造化,花娘一病死了,陰搗鬼只得改圖,又同了家小一氽兩氽氽到曹州,卻改姓為楊。不上一月,陰搗鬼也死了。

  秀蘭年紀漸長,田氏愁丈夫所遺囊橐不多,要求個久遠之計。因見秀蘭十分姿色,比阿姐更好,一心要幹舊日的買賣,怎奈人地生疏,沒處尋個拉皮條的馬泊六。也是孽緣與劫數相湊,曹州府該有這番刀兵屠戮之慘,數月前田氏將她丈夫屍棺浮厝了,攜了女兒,移在天河樓前居住。一日,正在門前閑看,恰好撞著紀二。兩人本是舊好,一見甚喜,田氏便邀紀二坐談,各訴離情。紀二見秀蘭長大,亦是歡喜。田氏便將心腹之事說與紀二,紀二便道:「此事容易。據我想來,莫妙如照當年糾合古月兒的做法,最為穩當,而且多有錢賺。不可象那東京時的胡亂,撈摸得有限,又吃那些破落戶囉唕。」

  田氏道:「阿叔說得是極。有了阿叔調度,我便放心了。」

  自此之後,又是多日,恰好紀二兜著了戴春。其時不及關照,只好等戴春轉背,飛奔秀蘭家來。田氏迎著笑問道:「所托之事有了?」

  紀二笑道:「阿嫂怎地猜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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