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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等了片刻,雨倒不落了。任道亨看那庵裡卻也精緻,上首供奉著幾位聖賢,側首懸掛一幅小楷書。近前看時,乃是《黃庭內景經》,端的筆法精嚴。任道亨喝彩。看到那款識,寫著「宣和元年儀封祝永清書」,任道亨驚道:「這字卻象他的真跡,為何埋沒在此?」

  又看上面有「宣和禦府」小印,一發駭然。只見那道婆捧著個桶盤,七個八珂璫的泡了好幾碗茶出來,放在桌上,叫道:「官人們吃茶。」

  當中又一個玉杯兒,道婆取來雙手捧與任道亨道:「這杯好茶,與眾不同,是老婦人奉承相公的。」

  任道亨忙接過來,看那杯時,果是羊脂白玉,雕刻得玲瓏剔透,心中大疑道:「看他這般貧窮,卻怎的有此珍玩?」

  又看那杯兒裡,卻是一杯白水,並無茶葉。任道亨響喉嚨笑問道:「為何我這杯兒沒茶葉?」

  道婆笑道:「比有茶葉的高多哩,你吃吃看。」

  任道亨一來口渴,二來省得換,取來一飲而盡,咂咂舌頭,也不過如此,放了玉杯。眾人也都吃了茶。

  任道亨道:「兀那道婆,這幅字那裡的?」

  道婆道:「是我家裡的。」

  任道亨道:「曉得是你家裡的,你從那裡得來的?」

  道婆道:「是祝永清寫的。」

  任道亨道:「怕不省得。你總有個來處?」

  道婆笑道:「什麼來處去處,便是祝永清寫了親手送我的。」

  任道亨聽罷,哈哈大笑道:「你這婆子,倒是個古董鬼兒!教了你的乖罷:那祝永清乃是宣和年間人,款上明明寫著,現有禦府小印,乃是宣和墨寶,到如今一百四十多年了,你縱然壽長,也會他不著,這謊太撒得決裂了。」

  道婆笑道:「你看我有多少年紀了?」

  任道亨道:「不過八十歲。再多些,就算了九十歲。」

  道婆大笑道:「估不著,估不著!我老實對你說了罷,你道我是誰?我便是祝永清的渾家,武烈一品夫人陳麗卿也。」

  任道亨吃了一驚,半晌道:「你當真還是作耍?」

  道婆道:「我同你耍甚!我等三十六員雷霆上將,那年奉玉旨,隨霹靂真君降凡,收伏了眾妖魔,只有五員不歸本職:吾父陳希真在廬山羽化;我丈夫祝永清在浙江西湖韜光山內羽化;劉慧娘明性見心,已皈依西方蓮座,證果妙應廣慧菩薩;雲天彪直入儒宗。他們四人都位臻無極,不歸本部,永不再降。他們的員缺,玉帝另選仙官補授。雲龍、劉廣、鄧宗弼、辛從忠、張應雷、陶震霆、傅玉、風會、祝萬年、龐毅、苟桓、劉麒、劉麟、畢應元、真祥麟、范成龍、金成英、楊騰蚊、欒廷玉、欒廷芳、歐陽壽通、哈蘭生、孔厚、唐猛、蓋天錫、聞達、韋揚隱、李宗湯、康捷、王進、賀太平,都歸本位,候玉旨遷升。前年聞得雲龍已選入被香殿侍奉。劉廣在世,忠孝無虧,合眼已得天仙證果,今又高遷。我因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一班魔君尚未收伏,特留在牛渚山監管他們。今已收得,本要飛升,只因愛戀之心絲毫未盡,願留此山。昨蒙玉帝敕我為氤氳使者,專管世上男女姻緣,和合喜慶,彌補人間恨事。役滿之後,便升遷離恨天宮,亦永不再來了。只有那張叔夜,精忠大節的因緣已了,還該受人間香火二千五百年,圓滿之後,超升常靜天宮。伯奮、仲熊也永隨父親,為左右侍者。我等形神俱妙,變化無窮,歡喜多留幾年,什麼稀罕!這幅字,你既說官家的,我便送了你帶去。」

  說罷,取下來,一束兒卷了遞過來。

  任道亨聽畢,大驚失措,僕從伴當也都驚駭。任道亨接了那幅字,拜謝道:「夫人原來留形住世,弟子何幸得識仙顏。」

  正要哀告皈依,忽又疑慮道:「功臣圖上我曾見過,陳麗卿是個絕色女子,即使老了,也不至這般惟悴。莫不真是這道婆搗鬼,著他撮弄,豈不可笑。待我再盤駁他看。」

  便問道:「弟子聞得夫人當年英雄無敵,平定梁山泊的功績,並那當年的請將事實,可約略說與弟子聽聽否?」

  道婆笑道:「已過的事,只管提他做甚!本待同你細談,一者仙凡路隔,二者與你萍水相逢,你又公事匆忙得緊,那段因緣一二句如何說得盡。你要識得底裡,五百年後,我去教忽來道人俞仲華撰一部《蕩寇志》與你們大家看。我不是陳麗卿,那陳麗卿從庵外來了。」

  眾人不信,都到山門外看時,道婆把他們演了出去,撲的把庵門關了。任道亨怒道:「這婆子好沒道理,這般搗鬼演樣,我們再敲進門去,還了他茶錢,問他一番。」

  正要打門,忽然刮喇喇的起了個大霹靂,山嶽振撼,紅光矅目,那草庵變了片綠蕪空地。眾人大驚,只見那空地上現出一員女將,依然玉貌花容,頭戴閃雲金鳳翅冠,身披猩紅連環鎖子黃金甲,騎著那匹棗騾火炭飛電馬,掛著那口青錞寶劍,貫弓插箭,右手倒提那枝梨花古定槍,左手攬著轡韁,高叫道:「吾乃陳麗卿也!任道亨,我念你孝行可嘉,特賜你靈霄九轉瓊漿一杯,你壽可三周花甲。可惜你無仙緣,當面錯過。你進京見官家,可與我寄請聖安。我去也!」

  說罷,把馬一拎,一聲長嘯,騎著棗騮,潑喇喇的往那疊蟑層巒之上,輕雲縵霧之中,憑空飛去,好似一條電光,霎時不見。但見松濤哀瀉,澗水悲鳴,靈雨空濛,雲氣奔走,那四面的山光圍繞,空翠欲滴而已。是人,是仙,是真,是夢,是筆,是墨,都不可辨。眾人呆了半晌,只是望空禮拜,懊悔不迭,慢慢的下了山去。

  任道亨回京面聖,據實將這事奏聞,並將視永清的墨蹟恭呈御覽。理宗看了驚道:「這是宣和內府之墨寶。那年朕懸寢宮,被雷雨憑空攝去,今日卻回來,真仙家之寶也。」

  重賞了任道亨。那任道亨果活到一百八十一歲,直到元順帝至正末年還有其人,仁宗曾封他為故宋遺民,人咸以為忠孝之報雲。

  仲華又曰:那梁山上一百八個好漢,便是如此了結,正應了那年盧俊義之夢。在下聽得施耐庵、金聖嘆兩先生都是這般說,並沒有什麼宋江受了招安,替朝廷出力,征討方臘,生為忠臣,死為正神的話;也並沒有什麼混江龍李俊投奔海外,做暹邏國王的話。這都是那些不長進的小廝們,生就一副強盜性格,看著那一百單八個好漢十分垂涎,十分眼熱,也要學樣去做他,怎奈清平世界,王法森嚴,又不容他做,沒法消遣,所以想到那強盜當日的威風,思量強盜日後的便宜,又望朝廷來陪他的不是,一廂情願,嚼出這番舌來。在下又聽得一位高明先生說:「那一百單八個好漢,並非個個都是光棍,人人沒有後代,當時未必殺戮得盡。傳到日後,子孫知他祖宗正刑之苦,所以編出這一番話來,替他祖宗爭光輝,替他祖宗出惡氣,也未見得。」

  這話也在情理上。看官,在下的《蕩寇志》七十卷,結子一回,都說完了。是耶非耶,還求指教。詩曰:

  續貂著集行於世,我道賢奸太不分!
  只有朝廷除巨寇,那堪盜賊統官軍?
  翻將偽術為真跡,未察前因說後文。
  一夢雷霆今已覺,敢將柔管寫風雲。

  雷霆神將列圜邱,為輔天朝偶出頭。
  怒奮娉婷開甲胄,功收伯仲紹箕裘。
  命征師到如擒蜮,奏凱歌回頌放牛。
  遊戲鋪張多拙筆,但明國紀寫天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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