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評水滸傳第四十一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3)

第四十一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3)

　　宋江到大殿上，不覺肌膚戰慄，毛髮倒豎。下面都是龍鳳磚階。青衣入廉內奏道：「請至宋星主在階前。」

　　宋江到廉前禦階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稱：「臣乃下濁庶民，不識聖上，伏望天慈俯賜憐憫！」

　　禦簾內傳旨，教請宋星主坐。宋江那裡敢抬頭。〔金夾批：委婉。〕教四個青衣扶上錦墩坐。宋江只得勉強坐下，殿上喝聲「捲簾，」數個青衣早把珠簾卷起，搭在金鉤上。娘娘問道：「星主別來無恙？」

　　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覷聖容。」

　　娘娘道：「星主，既然如此，不必多禮。」

　　宋江恰才敢抬頭舒眼，〔金夾批：委婉。〕看殿上金碧交輝，點著龍燈鳳燭；兩邊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執旌擎扇侍從；正中七寶九龍床上坐著那個娘娘，身穿金縷絳綃之衣，手秉白玉圭璋之器，天然妙目，正大仙容，〔金夾批：常歎神女感甄等賦，筆墨淫穢，殊愧大雅。似此絕妙好辭，令人敬愛交至。○天然句，妙在妙目字。仙容句，妙在正大字。豈惟稗史未有，亦是諸書所無。〕口中說道：「請星主到此。」

　　命童子獻酒。兩下青衣女童執著蓮花寶瓶，捧酒過來，斟在杯內。一個為首的女童執杯遞酒，來勸宋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辭，接過杯，朝娘娘跪飲了一杯。宋江覺得這酒馨香馥鬱，如醍醐灌頂，甘露灑心。又是一個青衣捧過一盤仙棗來勸宋江。宋江戰戰兢兢，怕失了體面，〔容夾批：真。〕伸著指頭取了一枚，就而食之，懷核在手。〔容夾批：描寫得妙。〕〔芥眉批：好摹寫。〕青衣又斟過一杯酒來勸宋江，宋江又一飲而盡。娘娘法旨，教再勸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過來勸宋江，宋江又飲了。仙女托過仙棗，又食了兩枚。共飲過三杯仙酒，三枚仙棗，宋江便覺有些微醺；又怕酒後，醉失體面。再拜道：「臣不勝酒量，望乞娘娘免賜。」

　　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飲酒，可止。」

　　教：「取那三卷『天書』賜與星主。」〔餘評：公明夢入九天玄女親授天書，脫離厄難，何德之深，而試茲終身之兆。〕青衣去屏風背後，青盤中托出黃羅袱子，包著三卷天書，遞與宋江。〔容眉批：這是燕青得赦書，難些。〕宋江看時，可長五寸，三寸；不敢開看，再拜只受，藏於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星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袁眉批：數語是一部作傳根本。〕勿忘勿泄。」〔金夾批：只因此等語，遂為後人續貂之地。殊不知此等，悉是宋江權術，不是一部提綱也。〕宋江再拜謹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為星主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只可與天機星同觀，其他皆不可見。〔金夾批：寫宋江用權詐，獨不敢瞞吳用，其筆如鏡。〕功成之後，便可焚之，勿留於世。〔金夾批：從來相傳異書，悉以此語為出身之路，思之每欲失笑。〕所囑之言，汝當記取。目今天凡相隔，難以久留，汝當速回。」

　　——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瓊樓金闕，再當重會。」

　　宋江便謝了娘娘，跟隨青衣女童，下得殿庭來。出得欞星門，送至石橋邊，〔金夾批：依稀記得來時有路，寫得妙絕。〕青衣道：「恰才星主受驚，不是娘娘護佑，已被擒拿。〔容夾批：仙人也要邀功。〕天明時，自然脫離了此難。——星主，看石橋下水裡二龍相戲！」

　　宋江憑欄看時，果見二龍戲水。二青衣望下一推。〔袁夾批：又是一驚。〕宋江大叫一聲，卻撞在神廚內，覺來乃是「南柯一夢。」〔金夾批：入夢時不說是夢，至出後始說，此法諸書遍用，而不知出於此。〕

　　宋江爬將起來看時，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時分。〔金夾批：好。〕宋江把袖子裡摸時，手內棗核三個，袖裡帕子包著天書；將出來看時，果是三卷天書；又只覺口裡酒香。宋江想道：「這一夢真乃奇異，似夢非夢：〔容眉批：你道是夢不是夢？〕若把做夢來，〔金夾批：妙。○前文何等匆遽，此文何等舒緩，疾雷激電之後，偏接一番煙霏雲卷之態，極盡筆墨之致。〕如何有這天書在袖子裡，口中又酒香，棗核在手裡，說與我的言語都記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夢來，〔金夾批：妙。○兩番活是初醒未梧意思。〕我自分明在神廚裡，一交攧將入來，有甚難見處？……想是此間神聖最靈，顯化如此？只是不知是何神明？」〔金夾批：又作一頓，筆筆飛舞。〕揭起帳幔看時，九龍椅上坐著一位妙面娘娘，正和方才一般。

　　〔金夾批：妙筆入化，令人不能尋其筆跡。○入夢時，青衣女童是真是假，出夢時，妙面娘娘是假是真。只古廟中三個泥神，分作頭尾兩波，寫得活靈生現，令俗子何處著筆也。〕

　　宋江尋思道：「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閒人也。這三卷天書必然有用。分付我的天言，〔金夾批：天何言哉，況於書也？〕不曾忘了。青衣女童道：『天明時，自然脫離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漸明，我卻出去。」〔金夾批：借勢便出。〕便探手去廚裡摸了短棒，〔金夾批：細。〕把衣服拂拭了，〔金夾批：細。〕一步步走下殿來。從左廊下轉出廟前，仰面看時，舊牌額上刻著四個金字，道：「玄女之廟。」

　　〔金夾批：牌額金字，有來時看者，有去時看者，皆寫盡一時情事，不是浪補一筆。〕

　　宋江以手加額稱謝道：「慚愧！原來是九天玄女娘娘傳受與我三卷天書。又救了我的性命！〔餘評：公明此夜若非天星，命不能存矣。〕如若能夠再見天日之面，必當來此重修廟宇，再建殿庭。伏望聖慈俯垂護佑！」

　　稱謝已畢，只得望著村口悄悄出來；離廟未遠，只聽得前面遠遠地喊聲連天。

　　〔金夾批：又閃一影。○二趙去後，待女一閃，此處又一閃，筆情飄忽至此，讀之猜測不出。〕〔金眉批：第三段。〕

　　宋江尋思道：「又不濟了！」——住了腳。——「且未可出去；〔金夾批：上忽自雲我卻出去，此忽又自雲未可出去，筆筆作鬼神恍惚之勢。○一句未可出去。〕若到他面前，定吃他拿了，不如且在這裡路傍樹背後躲一躲。」

　　卻才閃得入樹背後去，只見數個土兵〔金夾批：只見先是土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金夾批：奇絕之筆。〕把刀槍拄著，一步步攧將入來，〔金夾批：拄著妙，活畫出來。〕口裡聲聲都只叫道：「神聖救命則個！」〔金夾批：神聖救命四字，忽然隱括前來兩段大文，倒皴反剔之法，於斯極矣。〕〔袁眉批：意外光景，寫得妙。〕宋江在樹背後看了，尋思道：「又作怪！他們把著村口，〔金夾批：緊提此句，真令讀者搖顫不定。〕等我出來拿我，又怎地搶入來？」

　　再看時，趙能也搶入來，〔金夾批：只見次是趙能。〕口裡叫道：「神聖！——神聖救命！」

　　〔金夾批：土兵叫神聖救命，趙能又叫神聖救命，令讀者疑是玄女顯化，定有鬼兵在後也。此皆作者特特為此鬼怪之筆，俗本乃作我們都是死也，一何可笑。〕

　　宋江道：「那廝如何恁地慌？」

　　見背後一條大漢追將入來。那個大漢，上半截不著一絲，露出鬼怪般肉，手裡拿著兩把夾鋼板斧，〔金夾批：奇絕。○此來定不一人，然衝鋒陷敵，當先敢死，必是大哥，寫得情性俱有。〕口裡喝道：「舍鳥休走！」

　　遠觀不睹，近看分明；正是黑旋風李逵。〔金夾批：看他句句作鬼神恍惚之筆。○是泥塑侍女，又是夢中娘娘，又是泥塑娘娘，上文無數鬼神恍惚之事，忽然就黑旋風上，反襯一筆，真乃出神入化之文也。〕宋江想道：「莫非是夢裡麼？」〔金夾批：句句與上文搖曳出鬼神恍惚之色來。〕〔容夾批：真。〕〔袁眉批：此個夢裡說得好，與他處不同。〕不敢走出去。〔金夾批：又一句不敢出去。〕那趙能正走到廟前，被松樹根只一絆，一交攧在地下。〔金夾批：只松根絆跌，亦複寫得前後掩映。〕李逵趕上，就勢一腳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卻待要砍，背後又是兩籌好漢趕上來，把氈笠兒掀在脊樑上，各挺一條樸刀，〔金夾批：看他寫得如連珠炮相似，令人目光搖動。〕上首的是歐鵬，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見他兩個趕來，恐怕爭功壞了義氣，就手把趙能一斧砍做兩半，連胸脯都砍開了，跳將起來，把土兵趕殺，四散走了。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來。〔金夾批：又一句不敢出來。〕〔容夾批：癡。〕背後只見又趕上三籌好漢，也殺將來；〔金夾批：寫眾人來，真寫得好，活畫出四星五落趕來殺之狀來。〕前面赤髮鬼劉唐，第二石將軍石勇，第三催命判命官李立。這六籌好漢說道：「這廝們都殺散了，只尋不見哥哥，卻怎生是好？」

　　石勇叫道：「兀！那松樹背後一個人立在那裡！」

　　宋江方敢挺身出來說道：〔金夾批：方寫宋江出來，前凡用三跌也。〕「感謝眾兄弟們又來救我性命！將何以報大恩！」

　　六籌好漢見了宋江，大喜道：「哥哥有了！〔金夾批：四字妙，可見意不在殺人，又可見尋了一早辰也。〕快去報與晁頭領得知！」

　　石勇，李立分頭去了。〔金夾批：只四字便隱括處處趕殺，而晁蓋等七人、李俊等八人之許多辛苦，趙得之被殺，悉在其中矣。〕

　　宋江問劉唐道：「你們如何得知來這裡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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