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愚人之死 | 上頁 下頁
一二


  當治安警察向他報告有槍聲以後,郭魯尼伏特立即電告了行政司法長官辦公室,並讓警察強行進入佐頓的房間,當然,他的親信也都隨同在場。清點了佐頓的遺物後,列出了一張分文不差的清單:上面寫明瞭共有兩張賭場開出的支票,總金額為34萬美元,另外還有十萬美元左右的鈔票和籌碼,那是塞在他那件令人討厭的亞麻襯裡的贏家外套上面那些拉上了拉鍊的大口袋裡的。

  郭魯尼伏特倚窗眺望,遠處的紅日從沙漠群山後面漸漸爬上來了。他深深地歎了口氣——佐頓永遠不可能把贏得的錢輸回給賭場了,隨著他的死,賭場這回可是真正地永遠地輸掉了這筆數目可觀的美元。噢,這就是墮落的賭徒要保住僥倖贏得的錢的途徑,唯一的途徑!只是接下來郭魯尼伏特因此就不得不又開始忙碌了:一個贏了40萬美元的人竟會開槍把自己的腦袋打得稀巴爛?報界肯定會乘機大肆渲染這次自殺事件,這將給世人造成多壞的影響!他不希望有「賭場為了弄回輸掉的錢而派人暗殺贏家」之類的謠言流傳,必須採取有力的措施防患於未然,消滅任何於賭場不利的流言蜚語!他多次打電話給東部的辦事處,讓他們選派一位德高望重的美國前參議員去詳細地把這個悲慘的消息告訴佐頓的新寡婦,通知她先夫給她留下了40萬美元賭博贏回來的遺產,當她前來認領遺體時,可以把這筆財產一起領走。他知道這樣處理得到的報答是此事將立刻成為賭客們在豪賭之餘的談話資料,他們會更加變本加厲地把發財的希望押在他的賭場上,他本人也會因此被譽為善者仁翁。只不過郭魯尼伏特本人沒有這份閒情去理會它,他在很久以前已放棄了研究賭客心理的嗜好。

  佐頓的遺孀坐飛機來照料喪事,郭魯尼伏特和他的職員向她簡單地說明了佐頓到底贏得多少錢,並且一分不差地付給了她——支票連同在屍體上發現的現金、籌碼金分文不少,她寫了張收據。郭魯尼伏特問她是否準備把丈夫埋在維加斯,而且不讓孩子們來參加葬禮,她當即表示同意。葬禮非常簡樸,佐頓的遺體被埋在了金色沙漠環繞著的基督徒墳場。在政府和報界的配合下,自殺事件很快就平息下去,這件本來很有可能嚴重損害維加斯形象的爆炸性新聞,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聲無息了。

  佐頓的遺孀離開維加斯的時候,郭魯尼伏特、前參議員和律師護送她走上豪華轎車(桑那都大酒店免費提供豪華轎車接送,就如同酒店免費提供其他一切服務一樣)。小夥子墨林一直在等待著她,看見她走出來,就迎了上去,對這位美貌的太太說:「我的名字叫墨林,是您丈夫的朋友,對他的死我感到難過。」

  新寡婦察覺到他在認真地端詳著她,立刻明白他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動機,並且看出他對佐頓的真誠,不過認為他顯得對這件事太過關心了。她在葬禮的小禮拜堂中已見過他和一個哭腫了眼的年輕女子在一起,她納悶他當時為什麼不走近她?現在看來也許是因為那女子是佐頓的情婦。

  她平靜地說:「我很高興他在這兒有個朋友。」在公共場合有這麼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盯著自己,她感到很得意。她明白自己有吸引男人的魅力,外貌美麗還在其次,主要是因為她的才華出眾,如此的才貌雙全在世間可是難得的。早就有很多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她找到一個她願意與之終生廝守的男人以前,她就已經有許多次對丈夫不忠了,所以對男人的恭維話她一點都不陌生。她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否瞭解她的過去,是否瞭解佐頓,是否知道最後那晚究竟出了什麼事,但是對於這一切她都不在乎,也不感到內疚。她相信佐頓的死因除了她就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死完全歸咎於他自己的意志,歸咎於他自己的選擇,可以說是一位紳士幹了一件壞事。

  被一個帥氣十足的男青年在大庭廣眾之下專注地看著,她有點飄飄然。她哪裡知道,他不僅看見了她嬌媚的容貌,婀娜的身段,超卓的才智,還看出而且銘記心頭的是:她的臉是一張死神戴著的假面具!

  第四章

  當我告訴佐頓的遺孀我的名字叫墨林時,她冷靜而友好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既沒有內疚也沒有悲傷。我看得出這是一個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命運,依靠智慧生存的女人,絕對不是那種放蕩成性,隨波逐流的淫婦。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佐頓從來不說她一句壞話,不過,我也不想進一步去瞭解這個特別吸引男人愛慕的女人,因為我自始至終都站在佐頓一邊。我和佐頓是好朋友,儘管我明明知道他對我們是外熱內冷——表面親密無間,內心深處卻一直把我們拒諸千里。

  第一次見到佐頓我就看出他有些不對頭。那是我到了維加斯後的第二天,在賭21點的時候手氣特別好,贏了點錢,於是就迫不及待地擠到紙牌賭檔去拼搏一番。賭紙牌純粹是博運氣,最低賭注是20美元,輸贏都是聽天由命,偏偏我從來最反對命運主宰一切的說法,總是認為一個人只要刻意奮爭,就可以操縱自己的命運。

  我在橢圓形的紙牌賭桌前坐下,注意力馬上就集中到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佐頓身上。他是個很英俊的中年人,大概有40到45歲吧,天生一頭令人稱羨的濃密的白髮。當時的賭客只有我。他和另一個人,再加上賭場雇傭的專職湊數的三位假賭客,稀稀疏疏地圍坐在桌子旁。假賭客中的一個就是戴安妮,她在距離佐頓兩張椅子的位置上坐著,身上是值班時規定要穿的極為暴露的性感衣服,但是最吸引我視線的對象還是佐頓。

  那天他表現得像一個老謀深算,穩操勝券的賭棍:贏時絕不手舞足蹈,輸時也不垂頭喪氣。他掌握牌架時,分牌的技藝高超,那雙白皙的手動作嫺熟優雅。直到我發現他贏了一堆堆的百元鈔票仍然無動於衷後,才猛然醒悟到原來他根本就不在乎輸與贏!

  賭桌前的另一個賭客則簡直像部「蒸汽機」,是個一丁點兒都輸不起的壞賭徒。此人身材瘦小,幾乎禿頂又不想太醜,就把腦袋上剩餘的幾終點黑髮留得很長,梳過來遮蓋那些光溜溜的部位。這傢伙精力過剩,一舉一動都帶有暴力傾向。他那些用力扔牌、押賭注的姿勢,那些贏牌時趾高氣揚地數錢,輸牌時憤恨交加地把錢堆撥亂的行為等等,都把他那橫蠻無理,粗野鄙陋的德性暴露無遺。他操作牌架時,笨手笨腳,幾乎無法控制住牌——有時打開,有時飛過雇員等待著的手,好在負責賭檔的雇員訓練有素,態度一如既往地和藹可親,彬彬有禮。這時,一張賭客的牌飛歪了,落在了一邊,這個面目可憎的賭徒乘機企圖在賭注裡加上一個百元的黑色籌碼,雇員勸阻他說:「A先生,對不起,您不能這麼幹!」他惱羞成怒,居然無理取鬧起來:「他媽的,我才發了一張牌,誰敢說不可以這樣幹?」雇員朝右上方的雲梯警衛遞了個眼色,這個坐在佐頓上方的雲梯警衛會意地略略點點頭,雇員很客氣地說:「A先生,您就這麼賭吧!」其實第一張賭客的牌只有四點,是一張差牌,不管賭客怎麼抽牌,A先生還是輸了。

  牌架轉到了假賭客戴安妮的手裡,A先生押賭客的位置來和戴安妮的莊家位置賭。我看了看桌子另一端的佐頓,他低著雪白的頭,似乎對A先生那些出格放肆的做法視而不見。這時候,A先生在賭客的位置上押下了五張百元面額的鈔票。戴安妮機械地發了牌,A先生一把抓起賭客的牌,慢慢地擠開來看了之後,又重重地甩回到桌面上——那是兩張圖畫,兩張沒有數字的輸牌!戴安妮的兩張牌加起來一共五點,雇員繼續唱到:「這是一張賭客的牌——」戴安妮給A先生髮另一張牌,又是一張沒有數字的圖畫!雇員喊道:「莊家贏!」

  佐頓喜歡押莊家注。這局以前我一直押賭客的注,自從A先生的言行激怒了我,我就開始有意和他對著幹,這次看見他在賭客的位置上押了1000美元,我反而把注押在了莊家的位置上,佐頓仍然一成不變地賭莊家。

  戴安妮的第二手牌以一個自然九贏了A先生的七,A先生惡狠狠地怒視著她,恨不得一口把她的好運氣給吞掉,偏偏這女子的舉止無可挑剔,他找不到藉口罵她以洩憤。

  戴安妮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中立,擺出一副與己無關,機械地履行職責的樣子,但是A先生在他那1000美元的賭注再次被她的自然九吃掉後,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一面以拳捶打桌面,一面憤恨地瞪著她破口大駡:「臭婊子!」掌管賭檔的雇員坐得筆直,面不改色,雲梯警衛向前靠了靠,像耶和華把頭探出天外那樣觀望著,賭桌旁的氣氛開始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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