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愚人之死 | 上頁 下頁
二一


  喝完咖啡,阿迪準備走了。我向他道謝,他臉上露出調侃的笑容,可是我也察覺到這笑容裡閃現著不安——他還在為我擔憂。我也在暗暗心疼——歎息他被這沉重的生活拖累了。哥哥離開後,維麗堅持要我立刻上床休息,她幫我脫去衣服,蓋好被子後,自己也光著身子鑽進了被窩。

  我柔情萬種地擁抱著她,很快就睡著了,她那溫暖的身體,那值得信賴的雙手,那忠實可愛的小嘴、眼睛和頭髮都使我睡得如此安穩、平靜和深沉,是服用任何大劑量的藥物都不能達到的境界。當我一覺醒來時,聽到她在廚房裡忙碌的聲音和已放學回家的孩子們的吱吱喳喳的歡鬧聲,我感到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價值的。對於我來說,女人是一塊被我自私地使用著的聖地,她使得一切都變得可以忍受,男人們要是沒有了女人這一聖地,怎麼能承受得起生活中的失敗?家庭更是一片樂上,上帝最知道,每當我面對累累債務憂心忡忡,每當我為自己成了一名失敗的作家而撕心裂肺,每當我……只要一回到了這片樂土,所有的痛苦都會煙消雲散——我可以和最親的人共進晚餐,可以給孩子們講自己編寫的故事,還可以和妻子造愛,她那份堅貞不渝的愛是我可靠的精神支柱。家庭,在製造著不可思議的奇跡。這個真實的奇跡不僅僅是我和維麗才享有的,所有的男人和他的妻子兒女都可以享有!無數年以後,地老天荒,海枯石爛,假如連這片樂土也消亡,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使人們歡聚一堂的東西了。不負責任的愛情和沒有目的的仇恨都是不能夠長久的。雖然我終於要告別這個世界,我還是為自己能在世上擁有過這片樂土而無悔。

  在賭城維加斯,我把這些故事零零碎碎、斷斷續續地告訴了朋友們,有時是在客廳喝酒的時候講,有時是在咖啡館吃晚餐的時候講,無論我講得多麼動情,科裡都依然窮追不捨:「我們還是弄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離開妻子?」佐頓則有點不屑一頓地看著我,他早已走過了這些旅程,而且比我走得更遠,可算是曾經滄海吧。

  「我並沒有離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我聲明道,「我只不過是溜出來休息一下,我天天給她寫信。哪天一覺醒來,我感到需要回家時,去搭飛機就行了。」「就這麼簡單?」科裡問,沒一點譏諷的意思,他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沉默寡言的戴安妮一向都只是默默地聽我講,這次她卻一反常態,熱情地拍著我的膝蓋說:「我相信你!」

  科裡問她:「你憑什麼來相信一個人?」

  「大多數男人都不可信,」戴安妮回答他,「但墨林是個例外,至少他目前是可信的。」

  「多謝!」我好不得意。

  「你最終也會變得不可信任的!」戴安妮又冷冷地摔過來這麼一句預言。

  我忍不住向她發難了:「那麼佐頓又將會變成什麼樣呢?」我和科裡都知道她愛上了佐頓,佐頓對於此事卻既不在乎更不想點穿,聽到了我的問題,他把臉客氣地轉向她,露出疑問的表情,仿佛很想知道她對他的印象。那天晚上他的臉色相當難看,泛著病態的蒼白中還混著青黃色,顴骨突出得離奇。

  「不,你是例外。」她對他說。佐頓當即把頭轉向別處,他不想聽到這樣的回答。

  坦率豪爽的科裡最後一個講述自己的故事,他和其他人一樣,隱去了最重要的內容。對於這一點,我幾年以後才發現。當時他自我描繪的面目,至少那時的我們聽起來覺得真實可信。我們都知道他和旅店老闆郭魯尼伏特之間有著神秘的關係,同時他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墮落的賭徒和壞蛋。

  佐頓對科裡的故事無動於衷,我卻不得不承認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我對任何淋漓盡致的描述或尖酸刻薄的諷刺都會著迷,也從不去做道德倫理的判斷,而且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反正我只是一個忠實的聽眾。

  教訓人和激勵人均是科裡的拿手好戲,誰都瞞不過他,他卻擅長欺騙別人。他那驚人的生存能力和強烈的求生欲望建立在厚顏無恥和完全沒有仁義道德的基礎上。他給人的印象總是十分可愛,幽默風趣,對什麼都很好奇,特別是對女人很有一套。偏偏他那種絲毫不帶感情色彩的現實主義的方式,恰恰就是女人們最欣賞的東西!他經常手頭拮据,卻仍有辦法把酒店裡的隨便哪一個女演員弄上床:用甜言蜜語不奏效時,他就玩弄送皮草之類的騙術,先將她帶到大街另一頭離賭場很遠的皮草店——當然了,她對他將要和店老闆聯演的雙簧戲毫不知情——然後他請店老闆把店裡所有的皮草都拿出來給她挑選。店老闆在表示沒有成衣之後,就把一大堆尚未裁剪的原材料都攤在地板上,等科裡和女孩子從中挑出最好的一幅,便裝模作樣地給她量身,還告訴她大概過兩個星期就能把大衣做好,接著科裡開出一張1000美元的支票作定金,叫老闆到時把賬單寄給他,又隨手把那1000美元的定金收據交給了她。

  當晚科裡帶著這個女孩子出去吃晚飯後,還會讓她在輪轉盤上賭它幾美元,再接下去自然是把她弄進他的房間了。據科裡說,她是絕對就範的,因為她的錢包裡裝著那張1000美元的收據,這張東西表明了他的真心實意,她怎麼能不投桃報李呢?這種愛情加皮草的伎倆正如科裡解釋的那樣:把本能加上貪婪做賭注,贏的把握是百分之一百。

  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女孩子永遠都不會得到那件皮草,在為期兩個星期的浪漫愛情生活中,科裡總會有辦法挑起事端,導致他們分手。科裡說他從來都不要求女孩子把皮草的訂金單據還回給他,因為雖然明知道她會在第一時間內匆匆趕到皮草店,希望把定金或皮草取到手,但他更清楚那位早已拿了回扣的店老闆會毫不客氣地告訴她,定金已經被科裡取回,而且也取消了定貨。

  科裡對合唱隊中的暗娼用的是另一種戰術。他會連續幾個晚上傾聽她們訴說煩惱,對她們表示出充分的同情心,而且沒有什麼非分之求或越軌的行為,直到他認為時機成熟後,就當著她的面拿出100美元放進一個信封裡,順手把信封放進上衣的內袋後,對她說:「我平時都不是這麼做的,但我真的很喜歡你,需要你,讓我們先上房間裡舒服一下,然後你拿它去坐出租車吧。」

  這種女孩子一般都會假裝不屑拿錢,儘管很想要這100美元,還是不想給人留下當妓女的印象。科裡便會娓娓動聽地勸說她收下,還說什麼:「當你離開這裡時,天已很晚了,我怎麼放心讓你自己走回家呢?這點小意思你就收下吧!我是真心實意喜歡你,你又何妨拿點錢去做車費呢?」接著拿出信封交給她,而她也往往扭扭捏捏地把它放入了錢包,他於是立刻把她帶進臥室盡情玩弄數小時後才放她離去。科裡得意洋洋地向我們描述他自以為最富於戲劇性的結局:女孩子在電梯裡發現只有一張十美元的鈔票,因為他在上衣內袋早就準備好了另一個信封!

  通常女孩子都會乘電梯回來並拼命敲科裡的房門,而他則早已走進了浴室,還讓浴缸裡的嘩嘩水聲把外面的噪音淹沒,自己悠閒地刮著鬍子,直到她離去。如果哪個女孩子害羞又沒經驗,跑到大堂打電話問他是否弄錯了,科裡就油腔滑調地回答說:「沒弄錯,車費要得了多少錢呢?兩三塊就足夠了,我是為了預防萬一才給你十美元的。」

  要是女孩子還天真地繼續說:「我看見你是把100美元放進信封的呀!」

  科裡就馬上翻臉斥責她道:「你想要100美元做車費?你究竟是幹什麼的?難道是妓女不成?我從來都不肯在妓女身上花錢的!我還以為你是個好女人,我也真的是喜歡你才和你尋歡作樂,沒想到你卻把關係搞僵了,以後再也別給我打電話了!」對某些天真得出奇的女孩子,科裡就溫柔地解釋道:「啊,寶貝!是你搞錯了!」他的手段精明到能夠使這些女孩子真的以為自己誤會了他,有的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妓女和不是為了百元大鈔才和他上床,甚至還主動再次約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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