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霍桑 | 上頁 下頁
牧師的黑面紗(3)


  「不,」她笑著大聲說,「這紗沒啥好怕的,只不過擋住了我愛著的一張臉罷了。來吧,好人,讓太陽從烏雲後面閃光吧。先把面紗摘下來,再告訴我你幹嘛要戴著它。」

  胡珀牧師微微一笑。

  「時候會到的,」他說,「到時候咱們全都得摘下面紗。在那之前,我要是一直戴著它的話,親愛的教友,請別見怪。」

  「你的話也神秘兮兮,」姑娘道,「至少該把遮住你真話的這層紗去掉啊。」

  「伊麗莎白,我願意,只要不違背我的誓言。那就告訴你吧,這塊面紗是個記號和標誌,我受誓言約束,得永遠佩戴。不論身處光明還是黑暗,獨自一人還是眾目睽睽,也不論與陌生人還是親朋好友共處,世人休想見到它摘下來。這淒涼的簾幕必須將我與世人隔開,就連你,伊麗莎白,也永不能看到它後面!」

  「是什麼沉重的苦難降到你頭上,害你永遠遮暗自己的眼睛?」她誠懇地問。

  「它要是哀悼標記的話,」胡珀回答,「也許我跟多數世人一樣,也有足夠的悲傷,得用它來做個記號。」

  「可要是世人不相信這只是清白哀傷的標記呢?」伊麗莎白勸道,「雖說你受人尊重和愛戴,可是沒準兒別人會飛短流長,說你自知犯了不可告人的罪過,這才遮住自己的面孔。為你的聖職著想,趕走這些謠言吧。」

  說起村中已經傳開的謠言,她臉都漲紅了。可胡珀牧師安之若素,甚至還笑了——相同的苦笑,似一道微光,從面紗的暗影下閃現出來。

  「我若是因悲傷遮住面孔,自有足夠的理由。我若是因不可告人的罪過遮住它,那麼哪個凡夫俗子不可以這麼做呢?」

  他就這樣溫文有禮,卻又執拗不移地拒絕了她的一切懇求。最後伊麗莎白沉默了。她好像陷入沉思,大概在尋思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試試,把心上人從這麼陰暗的妄想中拉回來。此事若無其它含義,不定是神經錯亂的症候。即使她個性比他更堅強,此刻也珠淚漣漣。不過,刹那間,有種新感覺取代了憂傷。她不知不覺盯住那塊黑紗,突然,仿佛空中出現一道微光,黑紗的恐懼攫住了她。她驀地起身,對著他直發抖。

  「你到底也感覺到啦?」牧師口氣悲哀。

  她不回答,雙手掩面,轉身欲走。他沖上前一把抓住她胳膊。

  「對我忍耐些,伊麗莎白!」他激動地叫道,「別拋棄我,雖說這塊面紗今生今世必得隔開咱們。做我的人吧,來世我臉上就不會有面紗了,咱倆的靈魂也不會被黑暗相隔!這不過是現世的面紗——不是永恆的呀!噢!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孤獨,有多麼害怕,一個人待在這塊黑紗後面。別把我永遠拋在這痛苦的黑暗後頭!」

  「那就把面紗掀開一回,讓我看看你的臉。」她說。

  「不行!絕不行!」胡珀回答。

  「那就再見!」伊麗莎白道。

  她抽出胳膊,緩步走開,在門口停下,回首對他久久凝望。這目光幾乎穿透了黑面紗的秘密。即使心情沮喪,胡珀牧師仍在微笑,覺得把他與幸福拆開的,不過是一種物質的標記罷了,雖說這東西投下的恐怖陰影,必然會給最親近的情侶造成隔閡。

  打那以後,再沒法要牧師除去面紗,或直率地要求他說出面紗掩藏的秘密。那些自以為比世俗偏見高明的人,將此事僅僅看作一種怪癖,說這種怪癖經常會與正常人的理智行為混合在一起,結果使他們的所有行為都顯得瘋瘋癲癲。但是,多數人眼中,胡珀已無可救藥地成為怪物。他無法心安理得地走路,發現善良膽小的人們扭臉躲他,膽大皮厚者則故意擋他的路。後者的無禮迫使他放棄了黃昏時去墓地散步的老習慣,因為只要他靠在墓地的大門上沉思,墓碑後面就會有人探出頭來,窺視他的黑面紗。另有謠言四起,說是死人的凝望招他去那兒的。他仁慈的心被深深刺痛,因為小孩子們一見他就中斷歡樂的遊戲,四下逃散,其實,他憂鬱的身影還離得遠遠。他們本能的恐懼比什麼都使他更強烈地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怖已深深交織在面紗之中。事實上,大夥兒知道,他自己對黑面紗也極為厭惡。除非不得已,他絕不打鏡子面前走過,也不肯俯身去飲靜靜的泉水,免得在它寧靜的懷中被自己的形象嚇一跳。由此引發了似有道理的謠傳,說胡珀牧師的良心備受熬煎,因為他犯下了無法隱瞞只好如此朦朧暗示的大罪。於是,黑紗下面滾出一團烏雲,擋住了陽光。這罪過與哀傷的不明不白,從頭到腳裹住了可憐的牧師先生,使他永遠得不到愛心與同情。人們議論說,幽靈與魔鬼在黑紗後面與他作伴。他就這樣繼續走在黑紗的陰影當中,內心戰慄,外表恐懼,在自己靈魂的黑暗中摸索,或透過面紗,注視著被它弄得滿目淒涼的世界。據說連無法無天的風也敬畏牧師可怕的秘密,從不把那塊面紗吹起來。不過,胡珀牧師走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時,依然向眾人蒼白的面孔悽楚而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