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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帕其尼的女兒(5)


  「別碰它!」她痛苦不安地叫道,「千萬別碰它!會要了你的命!」

  說完她掩面跑開,消失在雕花拱門下面。喬萬尼目送她的背影,忽然發現拉帕其尼憔悴的身影與蒼白聰慧的面孔。此人一直站在園門的暗影中,觀察著這一幕,不知有多久了。

  喬萬尼回到自己寓所,一心一意想著比阿特麗絲。自從頭回見到她,她的倩影就一直籠罩著魔法的色彩,如今又浸透了少女的柔情蜜意。她人情味濃濃,富於女性的全部溫柔氣質,值得崇拜。她肯定能達到愛情的頂峰,具有愛情的獻身精神。那些被他一度視為她靈肉畸形的跡象,如今不是拋在腦後,就是因了微妙的情感,反倒化作一頂魅力的金冠,使姑娘更顯得舉世無雙,令人傾慕。一切醜陋的東西都變成了美,即使不能變的話也掩藏於那些不可名狀的朦朧念頭,躲到意識之光照不進的陰暗角落。就這樣他冥思苦索,徹夜未眠,直到晨光喚醒了拉帕其尼園中的花朵才墜入夢鄉。而那夢魂無疑徜徉於這座花園之中。時候一到,旭日冉冉東升,將光芒灑上年輕人的眼簾,令他蘇醒,只覺得一陣痛楚。完全清醒後才發現這火辣辣的刺痛來自手上——是右手——正是比阿特麗絲抓過的那只手,當時他正要去摘一朵寶石般的鮮花。現在手背上留下一個紫印,很像四根纖指,而手腕上則留下酷似大拇指的印痕。

  哦,愛情有多麼頑固——就連尚在想像中跳蕩,未及在心中生根,狡猾而貌似愛情的情愫,也會固執地信心十足,直到它註定煙消雲散!喬萬尼用條手巾包起右手,奇怪是什麼可惡的東西蜇了一下,很快便墜入對比阿特麗絲的回想,忘記了疼痛。

  有了頭一次,第二次相會便無可避免,註定發生。第三次、第四次。與姑娘園中相會不再是喬萬尼日常生活中的偶然事件,簡直已成為他生活的全部內容,因為一天中的其它時間,都被對那銷魂時刻的翹首企盼與深情回憶所佔據。拉帕其尼的女兒也是一樣,她等待著青年出現,一見他就飛跑過來,對他充分信任,坦誠相待,仿佛二人從小青梅竹馬——直到今日相依相伴。他若是偶而未能按時赴約,她就會站到他窗下,仰首呼喚,將圓潤甜美的聲音送入他房間,繞著他迴響,在他心中激蕩:「喬萬尼!喬萬尼!怎麼耽擱啦?下來吧!」他就趕緊下樓,直奔那毒花叢生的伊甸園。

  然而,雖然二人親密熟稔,比阿特麗絲仍有所保留,舉止之間凜然不可侵犯,令喬萬尼簡直不曾想過要大膽造次。一切跡象都表明,二人兩情相悅。他倆默默相望,把靈魂深處聖潔的秘密送入對方心底,仿佛喁喁低語都可能褻瀆這份神聖。激情奔放之時,二人心靈一躍而起,用久久珍藏的火一般熱烈的話語互訴衷腸,情話綿綿。但他們不曾相吻,不曾相握,沒有絲毫愛情渴望與尊崇的愛撫。他從未觸摸過她光亮的鬈髮;她的衣裙——這阻擋二人身體接觸的明顯障礙——也從未被清風吹起,拂掃他的身體。偶而,喬萬尼頂不住誘惑,試圖闖越界限,比阿特麗絲就變得十分悲傷,十分嚴峻,滿面淒涼疏遠,無須隻言片語就使喬萬尼不寒而慄。這種時刻,可怕的疑慮便似惡魔從他心中的洞穴崛起,直瞪著他,令他膽戰心驚。他的愛情便猶如朝霧,淡薄,消散,只剩懷疑。可是,短暫的陰雲飄散,比阿特麗絲卻又容光煥發,不再是神秘可疑的精靈,令他幾分敬慕幾分恐懼,小心設防。她又變得如花似玉,天真爛漫,使他感到對這位姑娘的瞭解勝過一切。

  自從喬萬尼上次見到巴格裡奧尼,時間已過去很久。一天上午,教授突然來訪,令他頗為不快。幾個星期來,想都不曾想到過他,真願意把他忘得更久。這些日子一直沉湎於興奮,除了雙手贊同他目下感情的人以外,別的友伴真使他不堪忍受。可是,甭指望巴格裡奧尼教授會贊同他的感情。

  客人隨便說一些城裡、大學裡的閒話,便話鋒一轉。

  「最近,我看了一部古典作品,」他道,「讀到一個故事,饒有趣味,或許你記得呢。說的是一位印度王子,把一名美女送給亞歷山大大帝,作為禮物。她真是可愛如朝霞,亮麗如夕照。但最為超群出眾的是,她呼出的芳香氣息——比一園子波斯玫瑰還要香。年輕的君王亞歷山大,自然對這位陌生的美人一見鍾情。但是有位睿智的醫生恰好在場,發現了一樁關於她的可怕秘密。」

  「什麼秘密?」喬萬尼目光一垂,避開教授的眼睛。

  「這個美人呵,」巴格裡奧尼加重語氣,「打出生起就用毒藥喂大,直到毒素浸透全身,使她本人也成為世上最致命的毒藥。毒素是她生命之需,她呼出的濃香污染了空氣。她的愛情是毒藥——她的擁抱意味死亡。這故事難道不奇妙麼?」

  「哄小孩子的故事,」喬萬尼神經質地從椅子上跳起來。

  「真奇怪閣下您從事認真的研究工作還忙不過來,哪有閑功夫看這號東西。」

  「順便說一句,」教授不安地打量他,你屋裡什麼東西這麼香?你手套上的香水麼?這香淡淡的,但挺好聞,可是聞起來一點兒也不舒服。我要聞久了准會生病。像是花香,可你屋裡並沒有花呀。」

  「是一朵也沒有。」喬萬尼回答,教授說話時,他變得臉色蒼白。「依我看,除了閣下的想像外,也並沒什麼香氣。氣味是一種感官與精神組合的東西,容易欺騙我們。對香味兒的回憶,只要想到了,就容易讓人錯以為是眼前現實。」

  「嗯,不過我的想像很清醒,很少開這種玩笑。」巴格裡奧尼道。「再說,我要是想像什麼氣味兒的話,也應該是什麼難聞的藥味兒才對,我指頭上就好像有這種味兒。咱們可敬的朋友拉帕其尼,我聽說,把他的藥物薰染得比阿拉伯香料還濃郁。不用說,才貌雙全的比阿特麗絲小姐也會用藥來對付她的病人,這藥水甜蜜一如少女的呼吸,但喝它的人卻會倒大黴!」

  喬萬尼滿臉矛盾情緒。教授說到拉帕其尼純潔可愛的女兒時那種口氣,折磨著他的心。然而對她品行的截然相反的看法,卻使無數疑點刹那間水落石出,此刻它們正妖魔般向他獰笑。但他還是竭力打消這些念頭,以真正情人的徹底忠誠,回答巴格裡奧尼的話。

  「教授先生,」他道,「您是我父親的朋友,也許您的目的是要善待他的兒子,我對您只有尊重與敬仰。不過,請您注意,先生,有個話題咱們必須避而不談。您並不認識比阿特麗絲小姐,所以,對她,您不能信口傷人。您想不到這種話有多冤枉——簡直可以說是對她的誹謗。」

  「喬萬尼!可憐的喬萬尼!」教授語氣鎮定而同情。「對這姑娘我比你瞭解得多。讓我告訴你下毒者拉帕其尼和她有毒女兒的真面目。是的,她的美貌恰似她的有毒。聽著,哪怕你對我這滿頭白髮大不敬,也休想要我住口。那個印度女人的古老傳說,已被拉帕其尼深奧且致命的科學變為現實,就在漂亮的比阿特麗絲小姐身上。」

  喬萬尼雙手掩面,一聲呻吟。

  「她父親,」巴格裡奧尼接著說,「不顧天生骨肉之情,竟以這種可怕的方式,把自己的孩子做為他科學狂熱的犧牲品。說句公道話,因為他是個真正的科學家,好像連自己的心也在蒸餾器中提煉過。那麼,你的命運又將如何?毫無疑問,你已被選為一場新實驗的原料。也許結局是死亡,也許比死亡更可怕。拉帕其尼眼中只有對科學的興趣,什麼都幹得出來。」

  「一場夢,」喬萬尼喃喃自語,「肯定是一場夢。」

  「但是,」教授接著說,「打起精神來吧,老朋友的兒子,補救還來得及。說不定咱們甚至還能將這個可憐的孩子恢復正常,使她擺脫她父親加在她身上的瘋狂。瞧瞧這只小銀瓶!出自赫赫有名的本維尼托·塞利尼之手,配得上作為一件愛情贈物,送給意大利最美麗的姑娘。瓶裡的東西更是無價之寶,這種解毒藥只需一小口就能使波吉亞最厲害的毒藥失去作用。對付拉帕其尼的毒藥無疑同樣靈驗。將這只瓶子,連同它寶貴的藥水,獻給你的比阿特麗絲,滿懷希望,期待結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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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維尼托·塞利尼(BenvenutoCellini,1500~1571):意大利著名金匠,雕刻家,也是世界聞名的自傳作者。
  波吉亞(柳克麗霞·波吉亞,1480~1519):意大利歷史上著名樞密主教,軍人兼政治家凱撒·波吉亞(CesareBorgia,1476?~1507)之妹,為其兄政治工具,以其下毒、通姦、亂倫等種種劣行臭名遠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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