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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鐵路(1)


  不久前,穿過夢幻的大門,我訪問了世界馳名的「滅亡城」所在地,得知最近,一些熱心公益的居民出力,在這座人口稠密興旺發達的城市與「天城」之間,修築了一條鐵路,遂興致大發。反正有些閒暇,便拿定主意去那兒走一趟,滿足滿足強烈的好奇心。於是,一個晴朗的早晨,付清旅館的帳單,指點搬運工將行李放到一輛馬車後面,我便登上馬車,動身去火車站。運氣不壞,結伴同行的還有位紳士——名叫引路先生——他雖說並沒去過天城,卻似乎對那兒的法律、風俗、政策、統計數字,了如指掌,猶如瞭解自己的故鄉「滅亡城」一樣。況且,做為鐵路公司的董事和大股東,對這個值得稱道的企業也有權向我提供一切我希望瞭解的情況。

  馬車嘩啦啦出了城,駛出郊區不遠,便越過一座精精巧巧的橋。可真令人擔心它太小巧,承受不住多大份量。橋兩側是大片泥潭,大地上所有陰溝臭水盡排此處,既刺眼又刺鼻,令人著實不堪忍受。

  「這兒,」引路先生道,「就是有名的『傷心潭』——這一帶的恥辱。本來不費力氣就能改造成堅實的土地,所以更是奇恥大辱。」

  「我知道,」我說,「為了這個目的,亙古以來就在想方設法,班揚的書都提過,這裡頭曾丟進去兩萬多車有益的命令,可是毫無結果。」

  「很可能!這種有名無實的東西還能指望有啥結果?」引路先生道,「仔細看看這座便橋,橋基可結實哩。我們往泥潭裡頭扔了不少書嘞,什麼倫理學、法國哲學、德國理性主義;什麼小冊子、佈道文、現代牧師的大作、柏拉圖、孔夫子、印度哲人的文論;還有對《聖經》原文的不少精闢注解——所有這些,經過某種科學處理,統統變成花崗岩一般堅硬的東西,整個泥潭都可以填滿這種東西。」

  可是我總覺得,這橋搖搖欲墜,令人懸心。儘管引路先生保證橋基結實,我還真不願擠在公共馬車裡過橋,尤其不願人人都跟這位先生和我一樣,帶著笨重的行李。好在平平安安過去了。很快就發現車站已到,這座整潔寬敞的大房子矗立在一道小小的窄門旁邊。所有往日的天路客該還記得,這扇窄門從前正對大路,窄小不便,是思想自由、大腹便便的旅人一大障礙。約翰·班揚的讀者會高興地得知,基督徒的老朋友傳道先生,過去總發給每位香客一卷神秘的羊皮公文紙,如今卻主持著票房。不錯,是有些居心不良者否認往日傳道先生這一受人尊重的身份,還揚言能拿出證據證明這傢伙冒名頂替。不願捲入這場紛爭,我只想說一句,據本人體會,如今鐵路沿途售給旅客的硬紙板車票,比古時候的羊皮公文方便得多,實用得多。至於這號紙板車票能否在天城門口被欣然接納,我無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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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揚(約翰·班揚JohnBunyan,1628~1688):英國著名作家,出身貧寒,一生坎坷,由於宗教原因兩度被捕下獄,長達十數年。在獄中發奮讀書寫作,完成作品多部,包括其流芳百世的佳作《天路歷程》。班揚文筆樸素有力,倍受文壇推崇。霍桑本篇故事就借用了班揚《天路歷程》中的許多人物與某些情節。

  基督徒:班揚《天路歷程》中的主要人物。

  眾多旅客已在車站等候列車啟程。他們的打扮舉止令人一眼看出,公眾朝拜天城的情緒已發生可喜變化。班揚若九泉有知,必十分快樂。往日香客形單影隻,衣衫襤褸,肩扛重負,心情憂鬱,一步一步往前行,後面滿世界的恥笑哄趕。而今,地方上的上等人、體面人都成群結隊,整裝待發,朝拜天城,好像這不過是一場夏日旅遊似的。紳士們當中有些名副其實的大人物——地方長官、政治家、大富豪。照他們的榜樣,宗教不得不託付給地位比他們卑賤得多的弟兄。女士當中,我也高興地認出一些上流社會的花朵,裝點天城名流的圈子再合適不過。眾人愉快地談論當日新聞,商界、政界大事,或互相打趣。至於宗教,雖然是他們心中頭等大事,卻大大方方地拋到腦後,連不信教者也聽不到一點點令他驚詫的東西。

  新法朝拜的一大便利不可忽略不提。我們巨大的包袱不再按往日習慣扛在肩頭,卻統統舒舒服服裝進行李車。而且,我敢肯定,終點一到,又會物歸原主。另一件事,善良的讀者也會樂意瞭解。列位還記得,惡魔王子與那扇窄門的看守人結有宿怨。尊貴王子的隨從們總是趁老實的天路客敲門之時,向他們射去致命的箭。這場爭端,已根據相互諒解的原則和平解決。此舉既是上文提到的那位傑出統治者的功勞,也是可敬而開明的鐵路董事的榮耀。王子的臣民們,如今有許多在車站工作,有的照管行李,有的採集燃料,還有的給車頭添加燃料,諸如此類合適的活計。憑良心說一句,任何鐵路也找不到如此盡職盡責,心甘情願遷就旅客,欣然採納旅客意見的工作人員。每個好人聽說這自古以來的難題能如此圓滿解決,必定歡呼萬歲。

  「勇敢先生在哪兒?」我打聽,「不消說,董事們一定請來了這位著名老將來當這條鐵路的列車長吧?」

  「噢,不,」引路先生乾咳一聲。「曾給他做過司閘員。可實話跟你說,咱們這位老夥計上了年紀,死板狹隘,好不開竅。他向來帶領香客步行,所以認為別的朝拜方式都是罪過。再說老傢伙從前與惡魔王子結下大仇,老跟王子手下的人動手打架,吵個不休,害我們也不得安寧。所以,總的來說,我們並不惋惜,忠實的勇敢先生一氣之下去了天城,我們呢,也可以任意挑選一名更合適更隨和的人了。那邊走來的就是列車司機,沒準兒你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這時,機車向車廂停靠過去。依我看,它模樣更像把我們拉去下地獄的機械魔鬼,而不像為我們去天城開路,值得誇讚的巧妙裝置。車頭上坐著一個人,渾身裹著濃煙烈焰,而那濃煙烈焰,並非要嚇唬讀者諸君,不僅從車頭堅硬的肚皮噴出來,也從他自己的嘴和肚子裡往外噴。

  「我眼睛沒看錯吧?」我驚叫道,「這到底是啥怪物?大活人麼?是的話,那就是他胯下車頭的同胞兄弟!」

  「呸!呸!你可真笨!」引路先生哈哈大笑。「連亞坡倫都不認識麼?基督徒的老對頭,在恥辱穀裡跟他惡戰一場的那位呀。負責車頭的就是他。我們已讓他做了司機長,讓他安下心來專跑天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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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亞坡倫(Apollyon):也是《聖經》中人物,無底坑的使者,見《新約·啟示錄》9章11節。

  「妙,妙極了!」我按捺不住心頭激動。「這表明了時代的解放,證明如果任何事情都能如此的話,一切陳腐偏見都有希望消除。基督徒若聽說他的老對頭這個可喜的轉變,該有多開心!等咱們到了天城,我一定高高興興把這事告訴他。」

  旅客們全都安安然然各各就座。於是全體興高采烈,轟隆隆往前開,十分鐘趕的路就比基督徒苦苦跋涉一整天還要多。沿途掃視窗外,一道閃電飛過,但見兩位風塵僕僕正在步行的香客,渾身舊時朝拜者打扮,攜帶輕舟與拐杖,還握著神秘兮兮的羊皮紙公文,肩負難以忍受的重負。這些虔誠信徒寧願堅持在艱難的小路上一面呻吟,一面踉踉蹌蹌步步行進,也不肯利用現代文明進步的成果。這種荒謬的固執,使我們聰明的弟兄們開懷不已。眾人七嘴八舌嘲弄兩位路人,還發出陣陣哄笑,算做打招呼。而他倆卻直視我們,一臉荒唐的憐憫,更引起大家十倍的喧囂。亞坡倫也勁頭十足地跟著起哄,故意讓車頭或他自己的呼吸,對準他倆的面孔,噴出煙霧和烈火,將他們包裹在燙人的水汽裡,這些小小的惡作劇令我們何其開心。毫無疑問,兩位香客因遭受磨難,將自己視為殉教志士,也得到極大滿足。

  引路先生指點我們看不遠處一座古老的大房子,說這是一家老客棧,從前名聞遐邇,香客們常在這裡歇腳。班揚的行路指南中稱其為喻者之家。

  「早就想見識見識那座大房子啦。」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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