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左拉 > 人面獸心 | 上頁 下頁


  塞芙麗娜拿起筆,但手指發抖。她不知這句話會帶來什麼後果,所以倍加恐懼。她鼓起勇氣抬起頭,懇切地問:「朋友,你這是要幹什麼?請告訴我!」

  盧博毫不動情,大聲說:「快寫!快寫!」

  然後,他盯住妻子的眼睛。這次他沒有動怒,也沒有罵人。但他那固執的口氣叫她受不了。

  「我要幹什麼,回頭你就會知道的!聽著,這件事情你必須和我一起幹!只有這樣,我們今後才能繼續生活在一起,家庭生活才會牢固。」

  他恫嚇她,她往後退著說:「不,不行,我要知道幹什麼。你不告訴我,我就不寫!」

  盧博沒有吱聲,他上前抓住妻子那孩童般纖細柔弱的手腕,鐵鉗一般用力夾住,似乎要把她的手腕掐斷。他是故意折磨她,讓她屈服。塞芙麗娜尖叫一聲,難以忍受,只好投降。她生性逆來順受,只好聽從丈夫的擺佈。她是他發洩情欲的工具,也是他的殺人工具。

  「寫,快寫!」

  她用疼痛的手,艱難地寫下那句話。

  盧博拿起短信說:「很好,這樣很好!他一定能收到。現在,你把房間收拾一下,把東西準備好。我回頭來接你。」

  盧博十分沉著冷靜,在鏡子前系好領帶,戴上帽子走了出去。他從外面把房門連鎖兩道,帶著鑰匙走了。天愈來愈黑。塞芙麗娜坐下,側耳細聽外面的動靜。隔壁女報販在低聲抱怨,似乎有人把一條小狗忘在了她家裡。樓下多韋涅家,鋼琴聲已停,接之而來的是鍋碗瓢勺的碰撞聲。兩位小姐正在廚房忙著做飯,克萊爾在燉羊肉,索菲在摘生菜。塞芙麗娜感到精疲力竭,聽到女孩們的歡笑聲,她更感到痛苦。

  六點一刻,開往勒阿弗爾的快車機車穿過歐洲橋,掛在車廂上。由於線路擁擠,車廂沒有停在幹線的廊棚下,而是露天停在一條像防波堤一樣的長形月臺下。夜,漆黑一團,只有人行道上有幾盞瓦斯燈,排成一行。陣雨過後,冰冷的潮氣彌漫在站台上,似輕霧向遠方擴散,一直伸延到羅馬大街住宅樓門前的燈亮處。那片地域遼闊、荒涼,水色汪汪,血紅的燈光星星點點,圓形機車和車廂在停車道上這裡一節,那裡一節。那裡猶如一個黑黝黝的湖泊,充滿了聲響。有粗裡急促的火車飛馳聲,有汽笛的尖厲鳴叫,就像女性遭到強姦時的叫聲那樣。遠方,喇叭聲淒涼;近處,街道上人聲嘈雜。有人命令加掛車廂。快車機車打開閥門,一股蒸氣噴出,直沖雲霄,在黑暗中形成氣團,凝成白色水珠,飄灑在茫茫夜空裡。六點二十,盧博和塞芙麗娜出發了。在經過候車室女廁門口時,他們把鑰匙交給維克圖瓦大嬸。丈夫推著妻子快走,像是擔心誤車,態度粗暴急躁,把帽子撩在腦後。妻子頭戴面紗,一副猶豫不決,精疲力盡的樣子。一群乘客湧上站台,盧博夫婦被夾在人潮裡,去尋找自己的甲等票車廂。站台上馬上熱鬧起來,搬運工把一車車行李送到車上;一位列車員正幫一家老小找座位;值班副站長在檢查掛鉤是否掛好了。盧博終於找到了一間空車廂。他正要推塞芙麗娜上車,卻被在站台巡視的旺多爾普站長發現了,旁邊站著幹線副站長多韋涅。他們正背著手檢查新加掛的一節包廂,盧博只好站住同他們寒暄幾句。

  他們問到副省長一事。現在這個案子總算結束了,而且各方都比較滿意,接著他們談到早上在勒阿弗爾車站發生的一起事故。據電報上講,週二和週六牽引六點三十分那趟快車的利松號機車在進站時傳動杆斷了,要修理兩天。利松號的司機雅克·朗蒂埃是盧博的同鄉,司爐佩克是維克圖瓦大嬸的丈夫,他們二位被困在了勒阿弗爾。盧博裝作泰然自若的樣子同他們聊天,有說有笑,他妻子則站在車廂前準備上車。匡啷一聲,車廂向後退了數米,原來是機車又增掛了一節包廂,是293號包廂。列車長是多韋涅的兒子亨利,他認出了頭戴面紗的塞芙麗娜。他忙拉了她一把,使她免遭車門撞擊,因為當時車門大開著。亨利和藹地表示歉意,並說那個包廂是公司董事會在開車前半小時才通知加掛的,塞芙麗娜勉強一笑。亨利要去值班,便高興地走了。他一直想把塞芙麗娜當作情婦,而且認為她一定會成為叫他滿意的情婦。

  六點二十七分,離開車只有三分鐘了。盧博一面同站長等人寒暄,一面盯著遠方候車室的門口,然後轉身回到妻子身旁。列車已經滑動,他們小跑幾步之後,盧博一推妻子,用力將她送上車。塞芙麗娜惶惶不安,不知出了什麼事兒,本能地向身後望了一眼。原來有一名姍姍來遲的乘客拿著一條毛毯向列車走來。他身穿肥大的藍色外套,衣領高豎,圓型禮帽帽沿拉在眉上,只露出一綹白鬍子。在煤汽燈的晃動下無法看清他的面孔。他雖然不願被人認出,但站長旺多爾普和多韋涅還是迎了上去。他們陪他走過三節車廂,最後來到加掛的包廂前。那人向他倆打個招呼就匆匆上了車。原來是他!塞芙麗娜身上發抖,癱坐在位子上。丈夫用力抓住她的臂膀,就像從背後擁抱她那樣。盧博感到高興,因為他的計劃馬上就要實現了。

  離六點半隻差一分鐘了,報童還在叫喊著賣晚報,有幾名乘客還在月臺上抽煙、漫步。等眾人都上車之後,列車員關上車門。盧博原以為那間車廂隔間是空的,及至上去一看,在角落裡有個灰色身影,一動不動,不聲不響,是個身穿孝服的女子。盧博十分不快。接著列車員又塞進一對夫婦,一對大胖子,累癱了一樣直喘粗氣。盧博火冒三丈,難以壓抑。列車啟動了,毛毛細雨淅淅瀝瀝又下起來。黑暗中廣袤的原野雨濛濛一片。列車穿過田野,從明亮的小窗子才能看出一排排活動著的小房子。綠燈亮了,幾盞馬燈在地面上閃動。兩旁只有一團漆黑,看不見任何東西。在瓦斯燈的蒼白燈光下可以看見幹線上的廊柵。接著所有的東西全都消失了,聲音也似乎沒有了,只能聽見機車的轟隆聲。機車打開閥門放出團團白汽,猶如旋轉的雲團一般升起,又似舒展開的布塊。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一股巨大的黑色煙柱,穿過雲團,升入高空。天色愈加黑暗。一片烏雲籠罩著巴黎的夜空,但城裡仍是燈光明亮。

  值勤副站長提起馬燈,讓司機要路。兩聲汽笛一響,扳道房的紅燈熄滅,亮起白色信號燈。列車長站在行李車上等候發車信號,然後再轉告司機。司機拉響汽笛,打開制動閥,列車啟動了。開始,車速很慢,然後就飛奔起來,穿過歐洲橋,飛向巴蒂涅勒隧道。列車像閃動著的傷口,只有三盞紅色尾燈可以看見。它們組成了一個三角形。數秒鐘之後,列車就馳入隧道。它在飛奔,任何力量也無法阻攔,最後消失在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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